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一向觉浅的阎客便转进无人的药房,烧柴熬药。
待一炉苦味扑鼻的汤药完全煮好,药房外便喧闹起来。
阎客将药倒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葫芦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离开了药房。
“古决明!”
阎客走回院中,隔着开始为人复诊的医官们大喊一声。
阎客此声气沉丹田,不光让正与人交谈的古决明停下动作,更引得全院人为之侧目。
“师父,怎么啦?”古决明跟身前的人嘱托完事后,面色平静地向阎客走去。
阎客将挂在腰间、大得过分的葫芦解下,伸手递给她,说:“你的药。”
古决明微微抽了抽嘴角,好一阵才像认命般地接过葫芦,她目光又移,看见了阎客背在身后的药箱。“师父,你莫不是……”
阎客捋着被风吹乱的虬髯,故作深沉地说:“现在这里安定了,你师父准备继续云游天下咯。”
古决明知晓阎客在跟自己说笑,“那师父等等我,我也跟你一块去。”
“别跟。”阎客笑着看了一眼古决明戴在头上的银钗,语调平静地说,“万一有人要找你怎么办。”
古决明面色一怔,随即意识到阎客应当知道了自己和卞夏的关系。
“师父……”
阎客伸手,弹了一下古决明的额头,道:“古决明,你觉得自己认准的人不会辜负你就行,在意别人的态度做甚?”
古决明垂下眸,不着痕迹地靠近了阎客。
阎客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他不禁感叹时间流转着实太快,昨日还扯着自己衣角、撒娇胡闹的黄毛丫头居然今日便为少女心事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你还记得你师兄当初不愿参加乡试时,你师父是怎么说的吗?”
古决明没来得及回答,阎客便启唇将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送你上学堂并非把你往一条路上赶,只是为了让你对这个世间有更清晰的认识,能更好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阎客的话外之意古决明心知肚明,她缓缓抬头望向阎客带着笑意的眼眸,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行了,”阎客望向拨云见日的天,语调轻快地说,“你记得给你牛叔叔添点吃的。”
语罢,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安济坊。
不出阎客所料,午时刚过,古决明与柳煦、李平澜一道刚用完午饭,便见在前院帮忙的杜松子脚下生风地来到药房,气喘吁吁地对古决明说:“姑娘,有人要见你。”
柳煦疑惑道:“谁呀?为何不进来?”
杜松子看了古决明一眼,见她也没猜到来者何人只好说:“是京畿来的卞厂公。”
古决明皱了皱眉,心道他在路上奔波这么几天不在驿站好好休息,跑来做什么。
“决明,”柳煦瞧她蹙眉,以为古决明不愿与卞夏相见,“我去见他吧。”
卞夏的恶名李平澜在定州也有所耳闻,他不想让古决明和柳煦被卞夏为难,便站起身,对二人道:“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比你们要多,他若问起这里的情况,我去会比较合适。”
古决明抬头望向李平澜,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由笑了出声。片刻,她也站起身,捋顺了褶皱的衣袍,温声说:“你俩不用担心,我跟卞厂公有些交情,他不会为难于我的。”
柳煦知晓古决明所言非虚,她点点头,道:“那我等你回来。”
古决明迈步欲走,却听李平澜在自己身后道:“古大夫,我跟你一块去。”
语罢,他与古决明一前一后离开了药房。
熟悉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卞夏握着紫砂瓶的手不禁放松了些许。他转身,欲唤声决明,但还未启唇,便瞧见了与古决明并肩而行且自己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卞夏脸色顷刻间恢复到无喜无悲、犹如枯井般的状态,此等面色远远瞧上去让人心惊。
“卞夏。”古决明走近他,温声唤他姓名。
李平澜落后古决明几步,默默站在一旁等着古决明跟卞夏交涉完再一起回安济坊。
“这是你父亲和你友人给你的信。”卞夏从怀中拿出两封信,递给古决明,语调平平地说。
“多谢。”古决明将信收了起来,抬头认真地用眼睛描摹着卞夏的五官。
片刻,卞夏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急匆匆移开自己视线,故作镇定地说:“那我回驿站了。”
古决明颔首,轻声嘱咐道:“好好休息,既然到了定州你头上这天便不会塌下来。”
卞夏面色微凝,心头一片滚烫。片刻,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卞夏,我这事忙,可能短时间内没办法找你,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忙地伸手抓住了卞夏衣袖,拉住了欲转身离开的他。
卞夏回身,神色温和地看向古决明。
“你休息好,若是不嫌弃安济坊的药味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古决明道,“如果我有空我也会去找你的。”
不等卞夏回应,古决明便放开他的衣袖,后退几步朝他挥了挥手。
“古大夫……”待卞夏身影消失在巷口,李平澜见方才古决明与卞夏极为熟稔的模样,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问道,“你和那位是什么关系……”
古决明回眸望他,一双眼眸倒映着天边的白云。她不答却反问道:“怎么了?”
李平澜道:“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
古决明脸上的笑并未减少半分,她似乎习惯了别人这么评价卞夏。“我知道,但他绝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不堪,更没有旁人相传的那般无情无义。”
卞夏从安济坊离开后并未立即返回驿站,而是调转脚步前往定州官廨。
定州街巷相比之前整洁不少,从街边正在修整的民房看这座被洪水冲毁过的城已缓缓恢复生机。
卞夏抵达官廨门前还未提步而进,便与古昭不期而遇。
卞夏几乎瞬间伛偻下腰,主动唤道:“古将军。”
古昭停住脚步,将视线看向卞夏腰间的紫砂瓶上——习武之人眼力极好,何况那古决明用来装蜜饯的瓶子是古昭亲眼看着陶工从窑炉中取出的——只一眼,古昭便认出挂在卞夏腰间的紫砂瓶是自家妹妹的心爱之物。
古昭怒发冲冠,一步上前揪住卞夏衣襟作势要打。
卞夏恰如早有预料、未曾躲避分毫,只平声说:“古将军,这里是官廨。”
古昭闻言,微微侧头扫了一眼站岗的士兵。
片刻,古昭像抓鸡般生生把卞夏拽进无人的公廨里。
“你这胆大包天的奴才,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妹子身上去了!”古昭说着,攥紧了拳直直向卞夏脸上挥去——但不知在电光火石间,古昭忽然想起什么,居然硬生生停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