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瞧了瞧西斜的日光,起身朝楼梯口走去。“没事,我去叫他吧。”
王掌柜应了一声,又对古决明道:“那你也把夏花叫下来吧。”
“什么?”古决明猛然回眸,站在光与影的交汇处,诧异地问,“夏花也在?”
五人围坐在木桌旁,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
王掌柜将自己是如何与夏花相识又如何将夏花带到医馆、认作义女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后,古决明不禁大吃一惊——她未曾想自己和夏花的缘分会这么深,明明她已做好此生与夏花告别的准备,但命运竟让她重新遇见了她。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古决明替夏花捋顺了额前的碎发。
王掌柜嘿嘿笑道:“这也是因缘际会。”
天色如墨,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一刻不歇地刮着,吹断了枯死的树枝。
一股劲风吹开了掩着的窗,吹灭了书桌上的烛台。
没有烛光,卞夏眼前一片漆黑——今夜无星无月,抬眼看,窗外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主子。”林睿举着火折子,从房外推门而入。
卞夏没有应他的话,沉默地看着那一线光亮缓缓靠近自己。
“主子,陛下唤您。”林睿走近卞夏身边,伸出手想扶他站起身来。
卞夏撑着林睿的手从木椅上起身,迈着略显吃力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咱家今日看见贺君同了。”
林睿吃惊地说:“怎么会遇见她?”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贺君同居然在决……古司药师父的医馆做工。”卞夏声音很平静。
狂风依旧刮着,像是要割破行人的耳朵。
林睿扶着卞夏在无尽的黑夜里不知走了多久——手上的火折子早已被风吹灭。
“主子……”黑夜里,林睿唤道。
“你怕了?”卞夏问。
“不……”林睿说,“我只是觉得,主子面前并非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二人走下台阶,林睿接过宫人递来的灯笼,为他与卞夏照亮前路。
卞夏眸中倒映着摇曳烛光,使得他的眼底像是涌起万千情绪。
“你以为陛下不知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待走过那棵断了枝丫、在黑夜里形同鬼魅的树,卞夏扭头望向林睿。
他的瞳仁似深渊万丈般的深邃。
林睿很清楚拥有这座皇城的主宰之权、对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绝不是个心盲眼盲、任人摆布之人,即便如今他重病缠身,把手里权利一分为二交给了他的儿子和司礼监但这也不代表这皇城里的人对他没有敬畏、没有恐惧了。
谁都知道,卞夏和景掌印是皇帝用来平衡寺人势力的棋子——皇帝绝不会允许东西厂跟司礼监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也不会允许景掌印或卞夏任何一方打破如今的局面。
林睿细思至此,猛然明白了卞夏为何要拖自己下水——倘若他不入水,皇帝为保持如今局面必会回护景掌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皇帝不会任由卞夏一家独大。
“好了,你送我到这吧。”
在皇帝房外,卞夏松开林睿的手,独自跨步走进了烛光昏昏的房间。
阵阵黛风穿过半掩的窗垂落了桌面上的纸。
窗外树木茂盛,入眼的无一处不是绿茵盎然。
古决明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纸张,神情有些茫然地看向晴空如碧的天。
临近盛夏,日头越来越猛烈,连带着拂面的风都携着一股股热浪。
“姑娘,你手上拿着什么?”杜松子从房外跨步而进,见房里只有古决明一人便改了对她的称呼,出声问。
古决明将手里纸张放回堆满医书与病案的桌上,顺手取了本厚重的书把那张写满文字的纸压住。
杜松子走到她身边,侧过身子,低头看向纸张上的文字。“这是……医书?”
“对,是医书。”古决明伸手摸着桌面木漆,目光落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
杜松子迟疑片刻,启唇道:“这世上不是有《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以及别的医书么?程太医为何还要撰写一部新的?”
古决明道:“医书医术跟别的东西不同,每代行医者的经验都是不可复制的宝物,并非是越老旧的就越不可置喙、越准确无误。”
杜松子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一部新医书问世?”
古决明被他这问题逗得发笑,“你以为撰写医书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凡为医道,必先正己,然后正物。正己者,谓明理以尽数也;正物者,谓能用药以对病也——行医为人就如此艰难,何况是著书立说?倘若书上一药一方有误,保不齐会耽误病情,以致害了后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杜松子闻言低头沉思,目光久久未曾离开那张沾有墨迹的薄纸。
“松子?”古决明瞧他发愣,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程太医下了如此大的决心、花了这么大的精力,他致仕后为什么没有将这些带走?”
古决明无言以对——她也不知程太医为何要把自己毕生心血留于此地。
微风拂过树梢,沙沙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离院出诊的窦善仁跨门回屋,抬眼就见古决明与杜松子伫立桌边,看着程太医留下的一堆医书、病案沉思。
窦善仁清了清嗓,打破了寂静。
古决明移眸,见窦善仁衣袍被汗浸湿成深浅两种颜色,忙地折身为其倒了杯凉水。
窦善仁接过茶盏,浅浅呷了几口。
“把库房里的药材都拾掇好了吗?”
“已经按您说的做了,给各宫娘娘的方子我也都核对无误了。”古决明把桌上书本递给窦善仁,温声回答。
窦善仁接过书本,认真地看了几页,待合上纸页,他道:“多亏有你和柳女医,否则这些病案我们可没法存下来。”
“说起这个,柳大夫怎么还没回来?”古决明拢了拢额前碎发,轻声问。
杜松子在旁道:“或许是被贵妃娘娘留下说话了——这会儿日头正盛,迟点也好。”
带着热浪的阳光斜照进房内,不偏不倚地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木桌上。
古决明见窦善仁垂眸沉思,轻轻地离开了桌边,做起誊录药方的工作。
“古司药。”好一阵,窦善仁抬头唤道。
古决明闻言放下手中毛笔,昂首答道:“怎么啦?”
“老程完不成的事,交给你如何?”
“什么?”古决明怔然,片刻才理解了窦善仁话中之意。
“我年轻,医术也不精怕是担不起此重任……”
窦善仁伸手拿起先前被古决明压在桌上的纸页,逆着光静静将纸上文字读完。
“医者最重仁心。”窦善仁将手中的纸张放在古决明手边,语气深沉地说。
“可……”
窦善仁对上古决明那略显无措的眼,他似叹了口气,又道:“古司药,你还年轻,不要着急拒绝。”
古决明微微怔然,不知为何,她觉得窦善仁话中有话,恰似想帮程太医了却什么愿望。
窦善仁背过身,浑浊的双眸里满是欲语还休的情绪。
古决明垂眸,握着手里的毛笔,静静等着窦善仁重新开口。
但古决明没能等到窦善仁启唇说话——身形圆润的景谦就带着几个提刀宦官闯进办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