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闪了闪,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刚背过身躯,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团漆黑的不明物体。
是从宫外偷溜进来的小动物吗?
江笒微微一怔,迅速回神向那跑去。
待他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个蜷缩身躯的少年。
看他身量约莫十二三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咦,这里怎么有人?”
他满脸意外,睁大双眼。
那少年闻声抬头,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
四目交接,江笒登时僵在了原地。
——该如何描述这双眼?
明明是漂亮的凤眼,却毫无生气,只余一片沉沉死寂。如墨般的瞳仁黑得吓人,不带半点光辉。目光中尽是兴味索然,仿佛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
男孩被这一眼扫得双腿一软,退后一步,却还是倔强地开口问道。
“你,你还好吗?”
声线颤抖,音量小得跟蚊子似的。
陌生少年定定地凝视他一会,随后合上了眼。
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声不吭,没说话也没动作。
心跳如擂鼓,江笒脑海里下意识想起了师父的嘱咐:在宫里少管闲事。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无法弃之不顾,就这样当作无事发生地转身离去。
为什么躲在树下?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眼前的陌生少年仿若一个谜团,身上有好多想不通的问题。
江笒深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那个,你——”
他小心谨慎的话还没说完,刚看清对方裸露在外的肢体就忍不住惊呼一声。
“你身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谁干的呀,太过分了!”
“……”
陌生少年扯了扯嘴角,依旧没说话。
江笒五官皱在一起,望着眼前少年身躯上的块块淤青,只觉得心里揪着疼。
他也曾流浪过,知道这些淤青是怎么来的。要么是摔的,要么是挨了揍。没有伤药医治,留下的痕迹便久久痊愈不了。
明明现在是冬天,对方却还只是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还没宫人穿得厚。
再看他衣袖下露出的手背,削瘦得连青筋都条条分明。
在被师父收养前,自己也曾过过那样的苦日子——
可现在分明是在宫中,不愁吃穿的富贵之地。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无暇思考别的问题,快步走到对方身前蹲下,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陌生少年手臂上的旧伤。
“……疼吗?”
那少年终于开口了。
他冷冷扫了江笒一眼,声音沙哑:“别碰我。”
江笒下意识缩回手指,受惊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对方毫无温度的视线。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半晌。
最后,还是男孩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可是,你受伤了!”
他神色看上去十分焦急。
“伤得那么严重,可不能不管。你家大人在哪?我陪你去!”
他自己也不过才刚十岁,却俨然一副小大人当家做主的严肃模样。
放在旁人眼里,显得颇有些滑稽。
少年直勾勾地盯了他几秒,倏地冷笑一声。
“谁知道。”
江笒被他毫不客气地噎了一句,顿时哑口无言。
但他很快就发现,眼前这少年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有什么好怕的?想到这,他鼓了鼓脸,重振旗鼓道:“那不找你家大人,你随我来,我给你上药。”
“……”
少年像是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好一会,接着垂下眼睫,又不吭声了。
虽然依旧没说话,却像是卸下浑身防备一般,态度似乎软化了一点。
江笒看出对方的让步,心情登时轻松了许多。
他高高兴兴地转了个方向,而后再度蹲下,示意对方趴上他的后背,嘴上喋喋不休道。
“我这趟出门恰好带了点金疮药,是在杏林坊买的,抹上去冰冰凉凉、一点也不痛!对了,听说宫里有个太医院,里头藏了很多药,不过我不知道在哪。你若知道,我直接带你过去!”
他说着说着,察觉到背后一暖,一具温热的身躯贴了过来。
随后,那道清冷的声音贴在耳边响起。
“不去太医院。”
“好,那就跟我一块回御膳房……啊!”
江笒背好了人,稳稳地站起。然而念叨到一半,他就惊叫一声。
“糟了!我忘记还在替师父烧水了!”
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他连忙加快脚步,额角划下一滴冷汗。
“不行不行,要是让师父知道我半路开小差,定要把我狠狠骂一顿!”
背后似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还没等江笒回过神,少年便淡淡开口。
“干活干到一半偷溜出门,你可真了不得。”
“要是尽职守责,我也遇不见你嘛!”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慌了没一会就又高兴起来。
“还有,我叫江笒!”
“……”
背后有点痒,似乎是那少年用指头在上面划了几笔。
“哪个笒?”
“竹字头的那个!不过这是说书先生说的,我不会写字,嘿嘿。”
江笒傻笑了一声。
“你呢?”
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江笒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才开口。
“我姓司徒。”
“司徒?”江笒歪了歪脑袋,“好巧哦!皇上也姓司徒。不过你和他不一样,我听见他的名字就心里害怕;你不同,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和你亲近。”
御膳房就在眼前,他匆匆加快了脚步,没再多想,只是仓促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我以后就叫你司徒好啦!”
稚嫩的声音飘荡在院子里,惊起一只灰雀。
鸟儿展翅飞走,树枝上下颤动,甩下一片洁白积雪。
无人觉察的枯枝一头,隐约露出了一点翠绿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