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的转移与交接花费了很长时间,这具机体目前经不起太猛烈的冲击,且体量过于庞大,只能缓缓地运至法赫纳派遣的收容飞船内。
朗负责现场调运的协调,跑来跑去消耗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等到他忙完一切,校准了航线,回过头来准备向所有人知会一声,却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坐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没有和D108以及奎里纳挤在一起玩那个翻花绳的游戏。
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优异的视力也让他看见对方的眼眶发着红。
“你……”
朗想抬步走过去,问一问哈默拉那边是否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但卡兰从背后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摇摇头。
“自动航行会带我们抵达法赫纳指定的坐标,大概需要半小时。我们先去看一下金乌的状况。”
前任皇帝笑着说,语调舒缓,让人在听到的时候便能够缓缓放下心来。
随即他牵着自己的伴侣,从另一侧离开了舰桥,往更下层的收容舱走。
“昨晚在篝火边刚见到海因茨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其实很混乱。”
卡兰没有等待对方提问,只是慢慢地同朗并肩而行。
“那时他还没有做出决定。”
“他披着苏莱曼的衣服,手上还画着结婚的花纹。”
男人挑起眉,露出一个无法理解的表情。
“他在会议厅里说出那样的话,然后将小哈默拉拖出去,又差不多玩了命地走完那条路,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最开始我觉得他有些迟钝。”
卡兰笑着捏一捏人类的手。
“但后来我发现并非那样。因为他很有趣,所以有时我会不自觉地阅读他流露出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迟钝——他太过敏锐了,敏锐到几乎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直觉,除非再也无法回避,不然总是会忽略那些可能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事物。”
“以长官和朋友的身份带着一个人走出来、走下去,和以伴侣的身份陪伴一个人走完这一生,重量是不一样的。”
中型舰的规模不算大,只有阿尔法级战舰的四分之一,更无法同星舰相比,想要降到下一层显得轻而易举。
除了通道里的远距离间隔照明外,并无其它光源,卡兰的表情也没入阴影。
“我劝过他。第一次是在我们出发前,我告诉海因茨不要学着摩诃萨埵跳入虎穴,他其实听进去了,但表面上无意识地岔开了话题。”
“被这宇宙间最大的黑市军火交易头子爱上听起来很浪漫吧,那样一个不受驯化的人最终也为你俯下身来,收起獠牙,像温顺的恶犬一样伏在你的身边。代表着绝对权力的伊斯罕宫向你张开怀抱,所有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哪怕连我都很难见到的沉香和一些旧地纺织技术的珍稀挂毯,也只配博取一笑。只要你点头,敢于同联邦分庭抗礼、和科学院公然撕破脸的那一位会以强硬的手法扫平一切阻挡在你们之间的障碍。”
纯白的人形行走在黑暗中,形体边缘变得模糊不清,却没有放开男人的手。
“这是只存在于小说和歌剧中的故事,一百个人听闻,一百个人都会因此而心醉神迷,幻想自己是得到偏爱的那一方。仿佛在爱情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让步,那些长长的血迹也能够被忽视不闻,真爱是无罪的。”
“但是——”
卡兰微微侧头,看着朗严峻的侧脸。
“海因茨绝对无法接受法律之外的私刑。无论这样的做法有着怎样的出发点怎样的缘由,这和构成他本人的原则底线相违悖。”
“更何况不是一次,两次,那位小哈默拉贩卖军火,支持战争,就算抛开这些,他也曾将成千上万的人以斩首的方式悬挂在阿拉穆特的高墙之上。”
“有人甚至觉得这属于个人魅力的一部分。人类的慕强心理可以理解,因此死亡和杀戮是可以被浪漫化的。或许在一些极端时刻,大部分人确实需要一位不容辩驳的领导者掀翻原有的一切,带着其余的人走下去。”
“但一切流人血者,其血必为人所流。”
“苏莱曼知道这一点,所以海因茨回避你的问题时,他没能笑得出来。”
低声叹着气,卡兰话语中的严肃情绪稍微放缓一些。
“他一直在试探。”
“既想让海因茨看一看真正的自己,又担心对方在看清这一切后转身离去。生活在黑暗中的野兽知道太过靠近火焰是致命的,但他没能忍住。”
朗没说话,只是握住伴侣冰冷的手。
对方没有继续聊下去,像是因为这样的话题而感到疲惫。
在漫长的寂静与无言后,卡兰不再说话,只是转而轻轻地哼起一首曲调古怪的歌。
这首歌曾经飘散在顿河的夜晚,飘散在一个两手空空的人离开Ignis基地时,现在它不再是人类难以辨识的语言,而是化作柔和的通用语。
于是男人同样听懂了它的歌词。
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真正的我。
但它的后半段和法赫纳所听闻的那首有所区别,从旋律到歌词都不尽相同。
它们拐去了其它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看清我,如果你真的爱上我,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曾经的我。
这样的曲调令男人心脏紧缩。
他默不作声地紧握住伴侣,停顿了很久才想办法重新开口。
“你也一样吗,卡兰?”
慢慢地哼完一整段,白色的人影始终没有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