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进的道路上,人类从未停息探索的脚步。旧历二十世纪的人类仰望星空,他们的航天器将第一位宇航员送上了月球表面,那是他们伸出手臂所能触及的最远的距离。而从我们的祖先将尼安德人灭绝以来,这短短的一步跨越了四万年的时光。”
“现在群星铺陈于我们的脚下,银河系是我们的故乡。前进道路上的每一份付出,都会成为后来者所踏足的基石。或许我们会在明天、后天、未来的某一天逝去,回归星辰的怀抱,但文明终将延续。”
“人类从不屈服于未知与死亡,三次世界大战的核武器摧毁了旧地,但无法摧毁我们的族群。那些自岩画时代所累积的信息流淌在我们的骨血中,流淌在每一位身在此处的人类的灵魂深处,成为构成我们存在意义的一部分。”
“生存是一场战争,而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是从造物主手中夺取命运密钥的反叛者。”
“这也将成为深空技术监管及申请许可判明研究院所存在的意义。”
男人慢慢地走下讲台、走向与灯光相反的方向。
他的步伐很慢,但毫无犹豫,仿佛这个宇宙间没有任何事物会改变他行走的轨迹。
直到黑暗中蹿出来的小炸弹一把抱住了他。
“亚历克斯!父亲!亚历克斯!”
对方喊得乱七八糟,快乐地伸出一双手臂。
“您抱一抱我,抱一抱我!”
于是男人停住脚步、俯下身去,将高度刚到自己腰部的炮弹抱起来。
被举到同等高度后,一双毫无杂质的黑眼睛望着他。
那是色号S091黑,是他在无数的基因筛滤选项中,亲手为自己的爱子所挑选的虹膜颜色。也是宇宙的颜色。
对方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摸一摸他的头发,同他说一点悄悄话。
“您很厉害,我听完了全场。”
于是亚历克斯·马普兹笑了。
“能听懂吗?”
能听懂。
其实不需要回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最开始新型人类展现出极大的焦虑情绪,大部分时间都在哭。
在更换了四任保姆之后,亚历克斯不得不亲自进行照顾。二十多岁的男人,尤其是一个在事业方面过于繁忙的男人,养育一个年幼的孩子,实在是太过困难。
最初他以为是幼儿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比如饥饿或是困倦让对方感到不适,才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哭泣。然而或许是进行过太多的观察实验,一段时间后他敏锐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孩子太过聪明。
聪明到远超同龄人的地步。
但是缺乏控制的身体和尚未成型的语言系统限制了对方的表达,以至于幼小的孩童仿佛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意思,无论如何手舞足蹈地比划或是咿咿呀呀地发出响动,人们也只会逗弄一下,做出“真可爱”的评价。
这种孤独是相当可怖的。
仿佛一只拥有特殊交流频道的鲸鱼,生活中鲸群之中,却从无同伴愿意聆听它的所思所想。
于是亚历克斯开始将对方带在身边。
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的孩子逐步建立起语言体系,让自己的幼子在学会蹒跚走路的同时,也一并学会了如何使用单词表达简单的意图。
所有词语里,对方学得最快的是“父亲”一词,继而是“亚历克斯”。
就像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亚当,当事人对自己身为新型人类的身份毫无知觉,而亚历克斯本人也太久不曾想起这件事。
他们差不多是一对最奇怪的父子组合。
监判院的创立者和本该成为秘密实验品的新型人类,仿佛某种滑稽轻喜剧的搭配。
在一切文学语言艺术美学之外,新型人类最先展露出极高天赋的是对于数字的敏感度。
他像搭建积木那样摆弄不同的公式,然后沉入深深的思考,在卧室的地毯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公立学校和家庭教师都不适合他,那些人跟不上太过跳跃的思维。
而思维是最宝贵的财富,附加有形的边框只会将创造力扼杀在摇篮之中,先一步体察到这点的亚历克斯不得不再一次亲自承担起教育的任务,他的学识、职位以及经验积累让他有能力培养一个出格的天才。
等到新型人类渐渐长大、脱离了幼儿期,等到他的孩子写下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关于曲率引擎计的假想理论算公式后,亚历克斯长久地沉默下去。
对方的笑容有点害羞,也带着点祈求夸奖的狡黠。
“您不开心吗,父亲?”
黑色的眼睛望过来时,流露出纯澈的快乐和爱意,比他所见识到的任何一名虚伪的人类所作出的情感表达都要快乐。
或许亚当没有那么爱上帝,才会听从夏娃与蛇的教唆,但他的孩子和那些都不同,仿佛只要对他有好处,对方就会自动爬到亚伯拉罕的祭坛上躺下那样。
有一瞬间亚历克斯搞不清楚,如此丰沛的感情和爱,如此充盈的灵魂形状,究竟是他所选择的太过完美的基因在作祟,还是对方天性如此。
男人蹲下身去,同样跪坐在对方身边,让他那站立在金字塔之巅的双腿触及地面,以便去拥抱自己的孩子。
他问出了一个不可撤销的问题。
“想要进入监判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