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想反手给命运一个过肩摔。
正如他不能容忍马普兹科学院将秽物涂抹在金乌的标识上,他同样不能容忍自己的同伴成为一个飘荡在深空裂隙中的幽灵、在每一个人提起对方时,都拿着科学院给出的教科书嬉笑,称其为“沙瓦勒的疯王”。
人的本质无从隐藏。真正穷凶极恶的家伙在面对屠戮和死亡,只会表现出欣喜激动。但卡兰询问他放任猎犬小队撤离的原因,然后告诉他,他做得没错,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方送出一只身披可怖黑色重甲的金乌,却从未要求那张开尖利齿爪的恶兽溅满鲜血。
他的同伴从来都不是疯子。
“卡兰。”
第三次呼唤了这个名字,朗垂落金棕色的眼眸。
心脏在胸腔里凝固成沉重的硬块,不再飘忽不定,仿佛从无所适从的万尺高空坠入一个坚实的境地。
男人粗糙的手指顺着苍白的下颌线擦过,勾出对方埋住自己胸前的头颅,小心地捧着同伴的脸颊,神态就像他曾承诺会驻守卡姆兰的边防线不后退一步那样。
“我会保护你。”
人类一字一句地认真重复。
他要对方也能够像任何一名普通人一样,自由地行走在日光下,自由地碰触一切令其感到好奇的事物。
“我会好好地保护你。”
乱糟糟的浮动思绪终于编织统一,分化出鲜明的目标。
他不能再这样没头没脑地乱跑。
刚醒来时大脑尚处于混沌状态,让朗循着本能想要挨个拜访旧部的家庭。长期追在身后的死亡阴翳令他有一种紧迫感,仿佛来不及不将这件事情做完,所剩无几的人生就会走向尽头。
流亡途中的每一天,男人都听见咒骂和痛哭。
马普兹科学院最开始想要将锅推给异种潮汐。
但舰队长还活着,说不定哪天就会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拆穿他们的谎言。于是他们发明了更好的做法,力求彻底将第五军摁入尘埃,以详尽的手法描绘这支队伍如何力图背叛联邦。
人民会怜悯一群殉道者,但绝不会相信一个叛徒。
那些人要从根源上,挖断这道边防线历经两代所累积起来的庞大公信力。
宇宙树网络的每一则新闻、每一道播放的视频,都在重复讲述卡姆兰的惨剧,将固有印象焊死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即便有质疑的声音也会被快速摁下,消失在不受关注的角落。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日,变得太过于依赖智脑和宇宙树系统,导致不对等的数据很容易受到垄断和管控。
如果一个人自出生起就连接上被统一管理的处理器,那么他的一生会变得公开而透明。
高等星的普通居民如同生活在伊甸园中,他们不认为赤身行走于信息的洪流间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又或许是不得不妥协于这样的现状。
羊群的放牧者将科技化为嚼头和辔头。
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手法无比娴熟,把信息管控渠道当成攻击武器使用,甚至连带着想要深挖背后信息的霍尔曼家族也一并遭到牵连,不得不暂时放手第二军选择安静蛰伏。
有那么一段时间,朗只能混迹在黑市星球,混迹在脱离联邦管辖的混乱地带。
他挖出了自己的智脑,抛弃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同伴,孤立无援,每一位试图帮忙的故人都遭到监视与看管。
没有人相信他。最开始他试图解释一切,但是一些半信半疑的听众转身在信息连接器上发出通报,为了高昂而慷慨的悬赏金,追捕者随即赶到。
几乎活不下去的三年,差不多令流亡者成为野狗。
直到有点奇怪的买家敲开了铁笼的门。
男人看着他的买主,对方轻飘飘地笑着,支付了两百九十里瑟。
而现在,他抱着陷入崩溃状态、难以成形的同伴,像是强行捏出一道钢铁的脊梁,将那些塌陷的皮肉再度支撑起来。
他要抬腿将困住飞鸟的牢笼和撕裂白山羊的锁链一并踹断。
被搂在怀中的卡兰感受到一些复杂波动,忍不住发出了丁点模糊的笑声。
六百万份浮动的碎片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压缩桎梏它们的存在一旦衰弱,这些血肉就试图疯狂生长。纷杂的声音刺穿颅骨,每一个碎片都想争夺、逃离,令他几乎没有听清男人认真的、关于“保护”的话语。
好在是几乎。
“可惜我的手里没有长剑。”
融化的怪诞甚至开了个小玩笑。他们对于情感的表达,一个偏执,一个笨拙,都不是什么健康的交流方式。
但就谈话的双方而言,这样的程度刚刚好。
很久之前,沙瓦勒的帝王曾以剑尖稳重地拍击自己亲卫队长的右肩,双方都不太走心地迅速过完整个礼仪流程。
当他有心情想一想这种事情时,他和自己的花豹已隔着近百年的时光、隔着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生与死的长河。
“否则我该赐予你一个郑重的仪式。”
卡兰冰冷的手指覆盖住对方的手背。
他轻轻侧头,在人类炽热的掌心留下一个无声的亲吻。
“我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