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赫纳在做饭方面是有一手的,即便从来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仅靠营养膏都能活几年的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被搅动的情绪奇异而缓慢地平静下去,一种类似于苦涩的回甘悠长地泛上来。
温暖的汤里没有鱼类惯有的腥气,也并未添加太多主次颠倒的调味料,喝起来甘美又普通,甚至带着点炭火的气息。
他觉得小罗纳德家的厨房里就应该做出这样的菜,才会让自己的副官念念叨叨想了许多年。
年轻的男人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家的鱼有多么的新鲜,描述自己的母亲如何每天早上等在港口挑选拉回来的第一船鱼,描述那些处理鳞片和肾脏的手法,以及油炸时微微卷起的酥皮。
“法赫纳查了查,黑胶目鱼处理时最关键的步骤是去除最外面的那层硬皮。”
即便坐在床边,卡兰的姿态也非常端正,一举一动都遵循着良好的礼仪。撸猫的时候除外。
恢复成雪白的人形假装没有看见落入汤里的水滴,喝汤的人特意将头埋得很低。
韵律舒缓的语调不疾不徐,像是闲聊似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般人会花大精力清理鱼肉,否则煮出来的东西会带有难以忍受的腥味。”
卡兰的脸上带着点怀念的神情,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老克里芬的宫廷里有一位相当擅长做鱼的厨师,对鱼有着超乎想象的热情,会踏访大大小小的星球去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食材和千奇百怪的菜谱。”
“品尝过的人,哪怕最挑剔的贵族,都会夸赞他的手艺。”
虽然他自己没有吃过。
曾经的新型人类过敏源一大堆,他只能食用无麸质类型的食材,不能接触蛋类,也不能摄入乳制品,未曾验明的稀少鱼类更是想都别想。
结果等到他获得了一个相对的永恒,味觉也随之改变,所有被分解的东西大多尝起来都和淤泥没什么区别。
“你吃过黑胶目鱼吗?”
埋头喝汤的男人突然问。
“就是你所说的这位厨师做的黑胶目鱼。”
在此之前,对方从未展示过对于卡兰过去的探究欲。
仿佛自己的旅伴是人、是幽灵,又或者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异种都无关紧要。卡兰差点以为这铁石心肠、意志坚定的人类缺乏普世意义上的好奇心。
直到现在。
充满新鲜感的认知令星舰的主导者感到快乐。
他没有转头打量对方。难得伸出试探前爪的动物都很警惕,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其重新缩回去。
“没有。我过敏。”
他诚实地说。
“我都是看别人吃。”
朗:“……”
人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形容,会出现在他那不染人世烟火的室友身上。
白色的人形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无欲无求,遵循着定期进食的本能,也不太有拼搏的激情,对万事万物都仿佛淡然接受,只有在提及马普兹科学院时会展露一点敷衍的轻蔑。
结果这句“我都是看别人吃”居然流露出一点淡淡的遗憾。
“这种宴会我大多只是走个过场,酒杯里装着清水。”
不会有人敢于向帝国的皇帝劝酒,更何况他们的皇帝是个病秧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迎来基因崩溃。
新型人类的衣摆拂过地面,宫廷侍从跟随在他的身后,所到之处的人全部选择停下嘴巴,开启夹杂着一连串赞美的激情寒暄。
新帝很年轻。
年轻的残次品掌握着最残酷的庞大兵器。法赫纳的第一次出征,在三天之内镇压掉边境星球的叛乱。
自称革命军的一方劫掠卷集了小半个宜居星域,激光武器连续焚毁两座封存着旧地文明的数据库,也轰平了包括儿童医院和人道援助部门在内的十一处平民居住区。
人类总是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厮杀,大部分情况下强者会选择将屠刀架上弱者的脖子。
卡兰理解这样趋利避害的决定。
所以他高居于更强者的立场,在大臣们絮絮叨叨的谏言中,做出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反叛军的两座基地彻底破碎,那是堆料堆太多的杀戮机器第一次展现出碾压性的破坏力。
刚刚获得了懵懂意识的星舰紧紧缠绕着新型人类的精神海,以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同自己的主导者汇报战场推进度。法赫纳不喜欢链接时的实验体发出的惨叫,人类的痛苦往往附着于它的灵魂之上。
但是在那之外,它欣然接受自己偶尔也要全力开火的事实。这是底层逻辑与程式设定的问题,监判院将它创造出来不是为了让它去唱摇篮曲。
在那之后卡兰连宴会也很少参加。
人们在看见缓慢走来的帝王时,总是会先沉默一瞬,然后快速低下头颅请安。
他在那些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畏惧与嫌恶,全被隐藏在堆叠着恭敬的笑容之下。
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实在乏味,卡兰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人类喜欢给自己创造出的事物拧上一个有期限的发条,再设置一个明确的目标。
比如法赫纳的作用是毁灭,他的作用是平定纷争与过渡。然而不论是哪一个,一旦将这些人人皆知的作用拿到台面上讨论,都会显得不那么讨喜,也不那么正确。
朗的“你是个很好的人”的评价,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令他发笑。
对方才是那只长着白羊脑袋的花豹,看起来凶狠又野蛮,行动上却懵懂地触碰从未见过的接骨木花朵,以道德和善意去揣测他人。
“曾经我吃的东西都很固定,每一口都要经过医疗官的确认。”
好脾气地为这个话题做出总结,卡兰含笑看着对方。
“不过现在这些都变得不太重要,我的味觉与你们不再互通。”
最污秽不堪的异种对他而言是难得的美味,同源相噬的本能时时刻刻都在发作。
喝完最后一口汤的男人没有说话,端着碗坐在那里。
在星舰的主导者以为朗在思考什么究极哲学问题,又或者是在措辞组织下一个提问时,对方突然开口了。
“黑胶目鱼的汤,喝上去,很……甘甜。”
每一次人类都能以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话题,让卡兰愣了一下。
对方的眉头皱在一起,看起来正搜肠刮肚地找寻恰当的形容词:“不是放了糖的甜,而是鱼肉本身的醇厚味道。法赫纳处理得很好,没有任何腥味,香料也不刺鼻。”
“热着喝下去很香。”
朗描述得很慢,他没有什么推荐食物的口才与天赋,大部分情况下东西被他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
“非常暖和。”
卡兰意识到,朗在努力向他解释鱼的味道。
因为他的那句“我都是看着别人吃”,也因为“我的味觉与你们不再互通”。
不太擅长做这种事情的男人,正将祂曾经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当成了一名仍旧活着的人类来对待。
所以他向祂说明黑胶目鱼的味道。
卡兰再一次笑了,这个笑容在深夜的灯光下显得比往常要温柔真实一点。
“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白色的人形用手臂支着头,稍微侧过脸去,打量着拥有金棕眼眸的乘客。
那声音轻轻的,问出一个自己已然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的全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