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悍的男人差点跑出第一宇宙速度,这种情况自从他失去右腿之后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他怕再晚一点对方就要将这颗星球拱碎。
直到冲上飞行器,这要命的紧迫感才随之消散。
“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回程的路顺利得像是开了挂,朗不确定自己的室友是否在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本该随着污染出现而疯狂拉响的警报静悄悄。
他开始担心对方有捡东西往嘴里塞的习惯。卡兰看起来是个体面人,但体面人在冲去“吃饭”的时候也会加快步速。
命运一向只会在最风平浪静繁花锦簇的时候踩他一脚,而不是施舍一丝难得的幸运。
卡兰不在的情况下,他大概率要应付一整个隔离区的戒严和围堵,最后才能带伤脱身。
脱离危险区后,解除安全装置和伪装面罩的男人头一次没有想要尽快冲下飞行器,他半蹲在临时组队的旅伴的座位前方,思索如何开口。
“我……”
“你之前说得不对。”
在他想好如何开启这个话题前,卡兰突然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那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褪去伪装的人形没有更多的表情,声音依然温和:“你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那可以是一份斥责、一份怒骂、一份迟迟到来的眼泪,但绝对不会是一座无名的墓碑。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朗的台词。
男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对方。
逐渐剥离伪装的东西俯下身,近距离观察着被打上标记的野生动物,祂在人类的眼睛里看见一点被很好掩藏的痛苦和难过。
这种情绪又和祂之前品尝到的痛苦不太一样了,如同一种自我鞭笞。
“我可以给你一个漫长的梦境。”
没有前因后果,过于突兀地,记录者缓慢地递出橄榄枝。
这是一个充满恶意与温存的邀约,它既满怀恶劣,又带着一点点温柔的尾调。
“你的同伴、朋友、失去的家人,所有的一切——我能够从阿卡夏调取他们的记录轨迹,让你的灵魂沉入不受脆弱身体所拖累的乐园。”
“你能够再一次触碰他们、亲吻他们,流着泪水同他们相拥大笑。”
褪为苍白的指尖轻轻地接触了一下对方的睫毛,男人的睫毛有点扎手,但是意外地很长,在目光垂落时掩盖住那只漂亮的金棕色眼睛。
卡兰仔细打量露出茫然神态的谈话对象:“你会过完自己的一生,那些苦难和背叛都与你无关——你已经做了很多人所做不到的极限挣扎,一个恰当的休息可以理解,不会有人因此而指责你。”
“肉/体对于我们而言只是另一种假象,意识所在的地方意味着另一种真实。”
温和的话语缓慢又悠长,如同某种循循善诱的鼓励,引导着陷入低谷的一方做出选择。
短命种的时光对他而言太过短暂,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怀抱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瞬息,无论那人生是跌宕起伏还是平淡无波。
倘若对方答应,他会留下这具漂亮的身体,透明的触肢盘踞其上,送给他还算喜爱的人类一个永远也不会终结的结局。
卡兰的声音近乎耳语。
“我可以为你编织一个永恒的长梦。”
“不要。”
然而下一秒,回过神的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在灯光下呈现出金色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卡星舰的主导者,给出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不需要这样的善意。”
朗的手强行拖拽着,将雪白怪诞的“手”按住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脏因为片刻前的急速撤退还在剧烈跳动。
“我永远都不会选择一个梦境,无论那个梦多么真实。我是活着的,是人类。”
“我要走过一颗颗星球,将同伴逝去的消息带给他们的亲人;我要撕开马普兹科学院的假象,让每一名殉职的士兵不用在死后还被人称为叛徒;他们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我,所以我要清醒着去做这一切。”
男人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他还抓着不知道什么成分的怪异人形没有放开,另一只抬起的手则摸了摸那苍白的脸颊,像是在摸一名同样正常的、普通的人类。
“我从不逃走,卡兰。”
“永远也不会。”
祂很少会得到一个坚定的拒绝。
端坐在座位上的怪诞再一次用充满兴趣的神情打量对方。
“哪怕你因此而痛苦,哪怕我所赐予的永生意识是由真实存在的轨迹编织而成?它们是另一种维度的现实,并非人类认知中的虚假。”
“人们总是躲避死亡,然而不脱离肉/体的桎梏,永生便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谎言。”
“哪怕是那样。”
朗低声说。
“我有一位出身于首都星的贵族朋友,他总觉得我脑子不太好,觉得我和那群勾心斗角的老家伙们在一起时要吃大亏。”
“但是我没办法像他那么聪明,也得到了一个很失败的结局,我只能这样理解这个世界,承担每一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雪白的人形舒展身体。
潮汐般的触肢在人类没有觉察时,盘绕在四周。祂维持着人类的假象,但是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那无穷无尽的部分正发出窃窃私语。
卡兰笑了。
祂的笑声充斥着空洞的胸腔,和人类不同,血肉一样的事物之下,此刻并没有捏出一颗跳动的心。
但这是一次兴趣得到满足的真实发笑,即便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祂。
没有一丝血色的双手捧起男人的脸颊,祂嗅到新鲜的、热切的血脉的味道,身体内部四处流窜的细密牙齿做出撕咬的动作。
潮汐想要吃下这灵魂。
在忍受了六百万份叽叽喳喳的嘈杂碎片后,祂有自主意识地想要吃下并分解一名活着的人类。
活蹦乱跳的野生动物总是会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活力,并不断刷新延展轨迹的末端。
如果人类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活着然后死去,祂可以接受这一份小小的任性。
“我明白了。”
卡兰说,他温和地摸了摸那翘向四面八方的、有点扎手的黑发。
“我尊重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