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不干人事的部下还在齐声大唱“敬我们的罗纳德店长”,什么音调都有,夹杂在一起形成了鬼哭狼嚎的气势。
劫后余生的士兵紧紧抓着朗的手,拼命从包围圈中拽出自己的腿。
“谢、谢谢!”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没松手。
然后,那只手将男人推开。
飞行器的闸门封闭,红色警报的光线仿佛涂抹的血浆。
年轻人靠在门边,在墙壁上留下了显眼刺目的手印。
“谢谢您。”
对方说,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看起来下一秒就要闭合。
在此之前,朗强行将他架到了停机闸口,那里炸毁了一大半,飞船时刻面临着解体的风险。幸运的是还有一艘轻型舱保存完整,可以将受伤的家伙丢进去,之后的事情便只能交给命运女神去裁决了。
结果原本死鱼一样的年轻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毫无防备正在检查起飞状态的舰队长一把推进了仅剩的飞行器。设计初衷旨在供单人脱离的小型飞行器塞入一个人都会显得拥挤,仿佛密闭的罐头。
猝不及防的男人飞快转身,用力去踹被锁死的舱门,但一向害羞老实服从调配的年轻人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冷静地在智脑上加了一道又一道指令。
“谢谢您的照顾……”
隔着两道封死的舱门,朗实际上什么都没听到,他只是辨识出了对方的口型。
爆炸产生的震动和冲击带来了飞溅的碎屑,其中一些扎进肺叶,让对方每动一下都呛出血沫。
朗的副官罗纳德很年轻。
青年几乎是刚成年就加入了军队,然后在第五军这样乱糟糟却又热闹的边境之地成长为一名男人,每一位入伍更早的家伙都把对方当成软乎乎、傻乎乎、需要额外照顾的年龄最小的兄弟。
他们不止一次吐槽过空头支票的威力,大家总说下一次休假就前往纽卡斯尔星的鱼店尝尝首都星居民都为之赞叹的黑胶目鱼,结果下一次永远因为那些泛涌的潮汐而来不及赶到。
所有人都清楚,除非退役,否则他们很难离开卡姆兰。
在这以光年为单位的边境防线上,大大小小的异种潮汐总是挑一些不经意的时间,试图冲刷漫过人为筑起的堤岸。
第五军划出的边防区后方,是有着超千万人口居住的繁华之乡,他们便是那沉默的界碑。
嘴硬的罗纳德会以“凶狠”这样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母亲,但对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也忍不住笑出来,好像一只脚已经踏入熟悉的小厨房,嗅到了熟悉的炸鱼味道。
在第一次异种围剿战结束后,朗曾撞见对方独自一人躲在楼梯的拐角里偷偷哭,一边哭还在一边嘟嘟囔囔地背诵黑胶目鱼的菜单,好像这样做能让太过年轻的灵魂获得勇气似的。
这种一紧张就被菜单的行为,每次都让其他同伴笑得前仰后合。
甚至会有伤员拉着罗纳德的手,龇牙咧嘴地打趣:“店长先生,我现在能点菜了吗?”
但现在,咳出血的年轻人不再重复那信仰般的举动。
不知什么时候拿到了密钥控制权的副官解锁了飞行器脱离程序,也用所有残余的能量,解锁了最后一次强行跃迁的指令。
他没有说“祝您一路平安”之类的惯常祝福,只是机械地将手指摁在闸口开启的授权键上,滑落在地的身体背后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朗几乎踹断了一条腿,手指在舱壁上抓挠出血迹,指甲剥离。肾上腺素的疯狂注入让他感受不到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口。
他隔着两道门冲对方大喊,这样的距离足以划定生与死的交界线。
年轻人没有抬头,对方只是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喃喃自语,那是一个所有人在出生后都会本能习得的词语。
“妈妈”。
像是痛到受不了、害怕到受不了那样。
所以即将沉入河流的灵魂先一步回到了盘旋着飞鸟的海港,回到充满食物香味和炭火热度的厨房中,回到一个童年记忆里昏昏欲睡的午后。
对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呈现出轻微扩散的状态,但死死按住控制键的手自始至终也没有移开。
下一秒,透视窗也被彻底封闭,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小型飞行器脱离了停机闸口,一头扎进广袤的宇宙中。
在它的正下方,最后一道跃迁门缓慢开启,四周充斥着爆炸所带来的光与热,静谧沸腾。
吞星级武器的余烬尚未熄灭,金乌的驻地已化作寂静的坟墓。
被关在狭小飞行器械里的男人难以呼吸,无穷的深空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压榨出最后一丝氧气。
那是被活着埋进宇宙的感觉。
他沉入了漫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