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果不其然爆发了小小的争吵,或者说是郑庭酒单方面不理解而老先生懒得和他争。
僵了几天,老先生斩钉截铁地表示他讨厌中文,讨厌这里的文化,这里的习俗——
一老一小开始冷战。
后面当然还是从课表到作业都听郑庭酒的意见,别的不说,因为凌初一听郑庭酒的,眼见两个人吵起来了,就屁颠屁颠守在郑庭酒旁边说你别生气啊哥。
转头又告诉老先生你俩别吵啊,不然我写两遍不就是了。
凌初一想的很简单,他写中文,先生看不懂,自然不满意,他写英文,郑庭酒看得懂……嗯,所以他哥为什么不高兴?
反正不能让他哥生气。
郑庭酒该死的胜负欲落到凌初一身上就变成了背诵抄写的古诗词,凌初一每天小和尚念经似的一篇篇地背,他学得快,也不觉得累,郑庭酒让做什么做就是了。
当然,先生毕竟是先生,先生让做什么他也做,那些看不懂的图和听不懂的名词也试着去理解,心很大地觉得这个家没了他真是不行。
中西两套思维模式成为小苗左右的两道尺,他窝在他的安宁窝里攀着笔直的矩形生长,任何一种思维都落不到实际里去,学得很多,想得很少。
先生和郑庭酒两个人关系真正缓和都已经是快过年时候的事了,因为一篇课文。
小学四年级的一篇语文课文,白居易的《忆江南·其一》。
凌初一没什么情感的背诵不知怎么吸引到了老先生的注意,就这么敢怒不敢言地一遍遍读给先生听。
先生在老师那里听了一遍解释,又听凌初一磕磕绊绊给他讲了好几遍。
当天晚上在餐桌上,先生问郑庭酒,你们的名字是怎么发音的,你们取名字都是从文献里选吗。
在来到这个他“讨厌”的国家的第六年,老先生终于开始试着喊他们的中文名,已过七旬的外国老头以超乎常理的热情开始学习这里的语言和文字。
并且向郑庭酒道歉。
犟得跟头牛似的郑庭酒终于在老先生的道歉中感到了惭愧——凌初一两个多月就“沉迷”古诗词了,做梦都在哼哼唧唧地背。
小朋友的课程安排权终于回到真正的老师手里。
不过郑庭酒还是发现了点不一样的。
他之前说凌初一聪明那是打心眼里的盲目自信,毕竟谁也不会往外说自家人的不好,不过这么一看凌初一确实聪明,上进,听话,学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异议,顶多撒娇似的哼哼两句作为抱怨。
一首《忆江南》都已经是四年级的课文了,也就是说,是他去年才学过的课文……
郑庭酒自己琢磨自己的,也没跟谁说,那时候他已经放寒假了,每天两点一线学琴回家学琴回家,凌初一也放假了,天气冷了哪都去不了,每天就守在门边眼巴巴等郑庭酒回来。
小孩等得可怜,先生让郑庭酒干脆在家里学算了,所以凌初一就从守大门变成了守琴房,自己睡自己的,像个小动物一样蜷在温暖的房间角落打小呼噜。
郑庭酒问他,想学钢琴吗。
凌初一没什么想不想的,只是喜欢跟着郑庭酒而已,既然郑庭酒问了,他就乐呵呵地说你教我就学。
郑庭酒全身上下就剩自信了,兴冲冲地答应了,跟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
凌初一的“钢琴教学”列入郑庭酒的年后计划,日子不急不缓地过,腊月二十五,郑庭酒终于放假。
两小孩闲得没事,窝在房间一起拼了个巨大的轮船模型,送给了朱昼。
于是在先生酸溜溜的挖苦和范霖兴冲冲的赞扬中,一家人迎来了除夕。
除夕要发红包,家里上上下下除了四季操劳的朱昼和安于一隅的老先生,其他人都可以自己选择“加不加班”,留下来的人都有一个分量很足的红包——由凌初一来发。
以前当然都是朱昼发,去年凌初一觉得好玩,把这活抢了。
今年餐桌上人不多,除了负责年夜饭的阿姨,就只有范霖留了下来,一共八个人,热热闹闹围着长桌。
杯子碰到一起,朱昼笑着用中英文分别说了一遍“除夕快乐”。
凌初一高高兴兴发完红包,在一声声“谢谢初一”中嘴都要翘到天上了,坐下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郑庭酒,问他“我的呢”。
郑庭酒把一个红包放到他手心。
凌初一没拆,小心地塞到兜里收好,得意地笑着,大声炫耀说“谢谢哥哥”。
红包里一分钱没有,只有郑庭酒给他写的信,也不算信,三言两语的祝福——郑庭酒自己都忘了是从他写得明白还是从凌初一读得明白开始的,只依稀记得是有一年老师布置的元旦作业是给父母写一张新年贺卡,写他当然写了,就是没能送出去。
没送出去就算了,某天心血来潮翻到剩下来的贺卡,就给凌初一写了一张,凌初一嘴上答应他收好了,第二天就不见了,哭起来烦得要死,所有人到处给他找,最后还是郑庭酒重新给他写了一沓。
后来郑庭酒每年过年都给他写,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凭他下笔时的心情,语言也朴素得很,甚至挑了他自认为很难的字给注上拼音,傲娇又臭屁。
内容没什么亮点,每年主旨也就那一句话:小初一平安快乐,好好长大。
凌初一看得懂看不懂不好说,对背后的心意也知之甚少,不过因着对郑庭酒的盲目崇拜和只有他一个人有而洋洋得意。
但是今年出了“意外”,因为郑庭酒给老先生也准备了。
郑庭酒给老先生写了幅字,用毛笔写的,就是不知缘由但是老先生始终心心念念的《忆江南》,三首他都写了,找人用红色的纸包装好,讨个喜庆。
在凌初一眼里就是一个超级放大版的红包。
小孩愣愣地看了好几秒,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又哭又叫,餐具都砸了好几个,噼里啪啦的。
在他伸手来抓郑庭酒的杯子的时候郑庭酒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凌初一的手控制住他,立马站起来把人抱离混乱的现场。
“没事儿。”他甚至还抽空回了个头,“先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回来。”
郑庭酒用了九分钟,两分钟问清楚原因,四分钟把人哄好,眼泪鼻涕擦干净,然后又用三分钟讲道理,把人训了一顿。
一阵鸡飞狗跳后,凌初一老老实实回去跟大家道歉,年夜饭继续。
家里没有守岁的习惯,吃完饭大人坐着聊聊天看看电视,两个小孩回房间玩自己的——
凌初一为自己大过年的这么一通闹被罚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站,站了将近十分钟后累得不行了,坐地上靠着卧室的书柜哼哼,郑庭酒坐在床上看都没看他,凌初一哼了一会儿后又自己站起来了,就这么反复几次,总算站够了三十分钟。
卡着点的三十分钟,郑庭酒说“时间到”后凌初一立马撇了嘴,眼泪汪汪。
“不许哭。”郑庭酒看他哭得吹鼻涕泡,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他越笑凌初一越觉得委屈,“吸溜吸溜”吸鼻涕,甚至吸出了节奏。
郑庭酒哈哈大笑:“过来我抱。”
凌初一:“呜呜呜……”
郑庭酒在床上站起来,弯着眼朝他伸手:“来,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