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微才刚从浴室出来电话就来了。
是员工苏妙。
两人是大学同一社团的同学,苏妙比许知微小一届,人长得小小一个,可鬼灵精多着,聪明,会来事。
许知微有个服装品牌,叫Z&W,在俞林路上开了间不大不小的双层工作室。苏妙毕业之后想留在丽湖市,许知微就让苏妙跟着她干。
这一干就是两个四季轮回,两个人也从校友情谊升级为互相扶持的朋友及战友。
苏妙一直办事很妥帖,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
而今天不一样,她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乍一听语气像出了什么灭顶的大事。
可具体说了什么许知微完全听不清,电话那头嘈杂得要命,好像有人在哭喊,而那个声音还很熟悉。
“你说慢一些,去个安静的地方,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许知微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下,然而却被什么硌着,抬臀一摸才发现是昨晚自己被神不知鬼不觉脱下的蕾丝内裤。
她笑着摇头。
程宥许功夫见长。
她起身去阳台,把手中玩意儿送进小型的内衣裤洗衣机里,手机开着免提放在一边听苏妙讲话。
苏妙才小心翼翼地说:“知微姐,那女人来了……”
许知微眉头一皱,连带着倒洗涤剂的手都忽顿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镇定。
她把盖子里量好刻度的洗涤剂倾倒下去,一面问苏妙:“来要钱?”
苏妙估计是到休息间里去了,周围比先前安静,她回:“对,然后明明和她起了点冲突。”
明明是店里新来的实习生,对于许知微的陈年旧事一概不了解,许知微猜想他是以为有人闹事所以才出头,她招他进来也就是看中他直率仗义这一点。
许知微盖好了盖子,揿下开关让洗衣机运作,而后拿着手机往房间里走。
她换下浴袍,抽了件深灰色的修身连衣裙套上,对苏妙说:“你让明明先换班回去,再安排她坐着等,就跟她说我马上到。”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而这时,Z&W的店内,苏妙深呼了一口气。
刚刚那场面实在太糟糕,本来面对那女人就像握着烫手山芋了,结果明明这毛头小子一腔热血,莽着头就是干。
说到这个明明,苏妙其实对他并不满意,他入职那天,她还和许知微说这人看着冲动,并不适合做和人打交道的活,让她再考虑考虑。
可偏偏许知微相中他了,说在面试前就曾见过他。
“为了维护自己的朋友,敢和比自己壮实一圈的人叫板,这份胆量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这是许知微的原话。
老板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没法再提什么反对意见。
更何况,来之,安之,人都入职了,她还能怎么着?
苏妙揉揉太阳穴推开门,看见不远处抱臂靠墙的明明,她把许知微的话和眼前人对照在一起,于是,刚刚的场面又回到她脑海中。
几分钟前,明明指着那女人,“要撒野你上外边去,这是你打滚舞旋的地儿吗?”
“走走走,再闹我就报警!”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走不走?”
的确有胆量,这人气势架得确实很足。
可想到这儿,苏妙又想笑。
胆量归胆量,却奈何不了嘴笨,说一连串全是颠来倒去的重复话。
更何况,他面对的可是一把“机关枪”。
那女人的嘴皮子功夫可不是盖的,否则,换做一般人,她这性格,也绝不可能打电话搬许知微这个救兵过来。
苏妙走过去让明明先回去,再去扶地上的女人。
明明走之前还皱了皱眉,他撑着玻璃门,“姐,你行吗?”
苏妙笑笑,冲他向内比手势,意思是要不你留下来,我走?
明明自认他招架不了,于是走了。
苏妙送走明明才重新进门。
眼前依旧是和方才一样的场景,那女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宛若一个疯婆子。
那头发是她刚才自己抓乱的,她硬拉着明明的手说明明以强欺弱。
刚刚苏妙想扶她起来,她却依旧躺在地上做出一副无赖架势。
苏妙边走边在心里暗暗叹口气。
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和她崇拜的许知微有血缘关系。
在她眼里,从认识之初,许知微便是集聚万千闪光点的人。
那是她大一入学,许知微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眉目如星,明媚自信,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她漂亮,可后来随着接触,却从外及里地完全被她身上的那股子爽利和韧劲打动。
她知道她要强的性格,但更知道,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女人想白手创业是一件极困难的事,许知微想靠自己拥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想凭自己走出一席之地,她支持,却没想过她真能做到。
而事实却出人意料。
而在这个过程中,许知微从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后盾,反而只有一个在她背后不断吸血的家庭。
命运多弄人啊,它可以赐予你万般的优秀品质,却又要在你前行的路上使绊子。
苏妙想到这儿又将心紧紧一揪,再看眼前,一片狼藉之下,灯光里只坐着一个面目可憎的魔鬼。
这个魔鬼不是别人,正是许知微的亲生母亲。
是的,吴晓琴是许知微生命里的痼疾,是许知微这辈子都逃脱不了的劫难。
而这些,许知微几乎不对人说。
“姐,慢点开车。”苏妙抿唇发出一条消息。
许知微边走出单元门边回复苏妙,安抚她让她别急。
天气意外得好,也意外得让人讨厌。
户外刺激瞳孔的日光令许知微忍不住闭了闭眼。她木木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面。
心里实在太乱,她满脑子都是程宥许的名字以及晚上的那场婚礼。
如果说吴晓琴是劫难,那么,程宥许就是她命里难能可贵的收获,她控制不住地想他,想起那次见面。
许知微从高中开始就学美术,倒不是出于兴趣爱好,只是因为美术生每个寒暑假都会有集训活动,她不想回家。
那时候,她就见过程宥许。
集训中心的对面是幢老式居民楼,程宥许住在那里。
那会儿许知微已经高三了,寒假里,通宜市的天气冷得唬人,她和一帮集训中心的同学每到中午就去对面居民楼的楼底下买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吃,那摊位上的红薯,个大味甜,能捂手还能饱腹,就是太烫了。
程宥许几乎每回都在不远处看人下围棋,他的位置每天不怎么变动,一般都是懒懒散散地穿着条黑羽绒服靠在树边上。
这种居民楼底下的棋摊都是老年人居多,各个佝偻着背。
所以程宥许站在那儿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个子高,长手长脚的,很难不引人注目。
身边有同学讨论他,说他长得帅,很好奇他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
连带着许知微也有些好奇,但终究还是没人敢开口去问。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许知微才和他说上第一句话。
那天,午休时间延长了二十分钟,她闲着没事便揣着红薯去棋摊边上看了看。
棋摊周围很热闹,只有程宥许的边上还有个夹缝,她就从那里钻了进去。
但她不懂围棋,周围说的什么“断”啊、“大飞”啊她都不懂,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程宥许,想着他一定懂棋,一边咬着红薯呼哧呼哧地吹气一边自来熟地问他:“什么意思?黑棋要输了?”
程宥许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定神了一两秒。
许知微的舌头终于没那么烫了,看他目光汇聚疑虑,率先自报家门,“我是对面集训中心的,看你天天在这里看棋,难道你不懂?”
程宥许这才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笑笑,“是,看不懂。”
许知微觉得他在和自己开玩笑:“真的?那你每天看什么?”
程宥许指指不远处红薯摊的摊主,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陪老人家。”
许知微看看自己手上的红薯,再看看那个摊位,“是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