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巾让风吹开一角,安睡的小脸露出来,像个活生生的娃娃。
刘锋觉得肩膀发僵,生平第一次,抱着这么轻这么小的一只,他大气也不敢喘。
嬷嬷顾自埋怨开了。
先生一夜没睡,坐在莎莎小姐的卧室外头,跟娃娃们说话。
他问她们,有谁想跟着姐姐一起去法国读书呀?你不行,你太胆小。你也不行,你太调皮。后来挑了小Lisa,喏,就是她。
嬷嬷点了点娃娃的小鼻子,说小Lisa是莎莎小姐的第一个娃娃,最乖,最和姐姐贴心。莎莎小姐十二三岁还抱着她睡,后来学校上晚自习,小姐住校了,才不抱娃娃了。
车啊人啊,龙卷风似的稀里哗啦来了就走了。
刘锋平端着小猫大点儿的一只娃娃,在一隙一隙破开的天光里站着。
多少天了,黎先生没找过他,他也没跟黎先生辞过行。
和莎莎在候机室安顿下来,刘锋才把小Lisa从大衣口袋里轻捧出来,交给她。
莎莎愣愣地看了一会,脸颊紧挨上娃娃和围巾,不声不响抹起了眼泪。
刘锋掏出手帕,沾了沾她脸上的泪花,又把手帕掖在她的手心。
他们静静待了一会。
莎莎说刘锋,你觉不觉得爸爸老了,他以前不这样。
刘锋认真想了想,问她,这句要转达么?
莎莎扑哧笑了。
她下了一个决心,擦好眼泪,坐直身子说,刘锋,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爸爸?
刘锋没回答,他觉得,莎莎好像有什么大事瞒着。
莎莎说,你陪我去法国读书,不想我爸爸么?
没有一个打工的会想自己的老板。刘锋说。
莎莎说,你放心得下?
刘锋说,爸爸都是大人了。
莎莎说,我也是大人了。
刘锋说,你从没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过。
莎莎沉默了一会,说,那如果,不是我一个人呢?
刘锋耐心等着下文。他明白了。
莎莎双手牵着他的衣袖,两个人走到瞭望台上。
不远的下方是候机长廊,落地玻璃前站着一个男生。
男生若有所觉,回过身,仰起头,看见了莎莎。
他笑着踮起脚,跟他们挥了挥手,又深鞠了一躬。
他身后,有飞机正起降,天光正如画。
莎莎说那是隔壁班第一名,老师让他考到北京去,他悄悄申请了巴黎理工,为了离她近一点,作个伴。他说他家里不富裕,要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他说大学毕业之前,他和她就只做同窗。
刘锋打量着这个突袭者。
莎莎上中学以后,有过两三个小男友,上课传纸条,下课泡图书馆那种,刘锋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素描老师曾经挑出二十几幅莎莎的大作,一幅一幅摞到他面前,她说莎莎天生是学艺术的好苗子,就是太任性。好看的,她画得也好,不好看的,就随便对付几笔。
二十几幅素描石膏像,莎莎画的最好的是大卫。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这个男孩的脸,就像一个东方的大卫。
刘锋知道,真正让小丫头动心的,就是这张帅气的脸。
可是小丫头觉得太神圣了,她不去看她的大卫,转过身倚着栏杆,轻轻地,独白一般地说,刘锋,我和他,以后也要像你和爸爸那样。
她又掉了眼泪,小脸红红的,眸子湿湿的,像只小鹿。
她说,爸爸没读过几年书,也不喜欢读书,但是他特别尊重读书人。因为他刚做挑子的时候,有位老先生,下了船,让他帮着搬了几十箱书。书好重,路好远,他那一整天都没接别的活。告别的时候,老先生付了工钱,又给他鞠了个躬。他这辈子都觉得当不起。
爸爸总记着,你是公司招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说每次见你,心跳得特别快,好像课本还没念过一页,就要考试。
他说这门考试他肯定答错,永远都答错,可他还是想回答,永远都想回答。
莎莎说刘锋,我也找到了那个永远想回答的人了。
过了几年大卫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
刘锋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他后悔当时没有说破,没有诚实地告诉莎莎,“大卫和莎莎要像爸爸和刘锋那样”,这个愿望太不吉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