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挥叔开车。
黎志田才坐进车里,老三踩着酒步贴上来,脑袋身子遮满大半个车窗。
他念了一个地址,说那儿有一出好戏。
挥叔开了一辈子车,一路上直嘀咕,说那地方好像有个废车场。
黎志田心里惴惴的,就说走,去看看老三唱的哪出。
刘锋接莎莎下了钢琴课,两个人躲进二手书屋,对坐在书堆里,翻完了好几本漫画。
家里头嬷嬷来电话,催说晚饭凉了,他们才从书屋钻出来。
莎莎说饿了,刘锋又带她逛西饼店,一起喝了酸奶,挑了几样曲奇几样蛋糕。
把小丫头送回家,已近晚上九点。
回公司的路上,一台越野车从左侧赶上来,超了他一辆车的距离,往右打,挡在他前头,降了速,压着他开。
他试着换了几次车道,对方车型比他宽,转向比他敏捷,甩开车身横着封斜着堵,不肯留一线空隙。
刘锋看了一眼反光镜,后头有一辆车追上来,几乎咬在他的车尾。
前车稳稳压着,他开不快。
后车狠踩油门,他的车像让人在背上搡了一把,踉跄地撞上前车。
相邻车道,几辆车你追我赶打着掩护。
其中一辆从刘锋左边切过来,车头挤着他的左舷擦过去,他的右舷剐在护栏上,溅出一串火花。
这伙人连压带打,胁迫着他下了干道。
群车一下子不见了,剩他一个刹在十字路中央。
路很宽,很空旷,交通灯静静切换着,红的,绿的。
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厂区,和不知空了多少年的旧房子。
右边一束雪亮的光打过来。
他觉得车身横漂。
一辆卡车推着他,像一只巨大的野象,张着獠牙,把他铲向道边。
静止下来,车陷在一片废墟里。
挟持他的群车都停在不远的空地上,等着看戏。
车窗封住了,借着卡车的光,刘锋看见窗外,嶙峋的、狰狞的破铜烂铁。它们吱吱呀呀拥挤着,推搡着,欢快地砸在车顶。像一滩饿了好久的泥沼,终于见着一只活物。
那辆卡车倒退一把,然后开上来,又退回去,再开上来,油门踩得时重时轻,一下,一下,撞在车身上,把他一点,一点,埋进废车的坟墓。
黎志田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让挥叔报警,自己拨了老三的电话。
他说叫你的人收工,出人命了。
老三上了飞机。
他说哥,是你不好,我说了不许他带莎莎,你全当耳边风。
黎志田说你别走了,回来把我埋了。
老三说这次车埋车,下次人埋人,我说话算话。
飞机起飞。电话断了。
分局出警,那伙人踩上油门哄逃而去。
公安叫来救援队,把刘锋的车从废车的残尸里挖出来,卸去压垮的车门,才拖出了人。
刘锋没觉着疼,只是浑身冷。
有人问他什么,他也听不清,就一直说没事儿,不用。
他想起有一两张面孔是见过的。
道上是这样,外人来找晦气,针尖大的事都可以抄家伙干一仗,自己人使绊子,断手断脚,没地方去说。
刘锋就跟公安同志说不报案,自己欠了人钱,那伙人是讨债的。
草草把事儿了了。
救援队载他到市区。
是深夜,是大雨。
他道谢,下车。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坐下。
那天挥叔的车一直远远跟着。
刘锋在雨里,黎志田在车里,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办法,就那么坐到了天亮。
不许带莎莎这一条,没怎么执行过。后来刘锋接莎莎,黎志田都和他同去。
他心平气和地跟老三争取,说上了中学就算知识分子,莎莎以后是知识女性,她爹是个泥腿子,泥腿子要和知识女性说话,中间不得有个人当翻译么?
他待刘锋表里不一,他和他睡觉,但是不接吻,也不说好听的话。
每逢老三回来,他还是面不改色,说睡是睡了,可他什么也不是。
日子久了,那天的记忆反而更清晰了。
他记着刘锋的样子。救援队员扶着,从破车里下来的样子。坐在路边仰着头,看着雨停,看着天亮的样子。
他记着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那夜不要长,那雨不要淋他,就好了。
时间要是能回去,他要是能走到他身边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