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田说他查到我身边人的底细,让我当心,别信错了人。
刘锋把文件袋放回书桌正中间,动作很轻。
对他的身份有疑问么?他问。
黎志田说,没疑问,不等于他不用回答。
想知道什么?他问。
也许刘锋自己都没发觉,黎志田想,他的问句,带上了他身后那个巨大无言的主人的凉气。
就像一江春水上,忽然漂来了一块半融的冰,让人蓦地想起,这条江,是从一座久远、寂静的雪山上流下来的。
黎志田盯着他说,你只要告诉我,应该当心什么,方便我以后当心点。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打算听故事的样子。
两个人相持了一会。
刘锋说这几天太忙了。
黎志田说你是不是觉得,集团和这个姓黎的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
刘锋没说话。
他感觉得到,黎先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生气,也感觉得到,这件事比黎先生生气来得更麻烦。
黎志田真的很生气。
两个人不说不问,假装着亲密无间许多年了。像个死结,扯一下就更紧一分,解不开,也没想解开,他要的,不过是个说法。
可是刘锋死扛着,编几句谎话蒙混一下都不肯,让他想起那天在车上,那双分明让他灼疼了,却不肯融化的眼睛。
他说刘锋,我是雇主,你是职员,你个人的事情我不关心。
他扬起那只文件袋,又重重落在书桌上,说,你有秘密,就小心一点,不要让这种东西从郑刚手里送到我这儿。他能送我,就能送别人。别人找你算账,你也拧着来?
黎志田顿了顿,那句话还是没刹住。
他说,你忘了当初老三怎么整你的?
有那么几秒,静得两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这是办公室,在这个地方,不应该提起别的关系里发生过的事。谁也没立过这样的规矩,可是,两个人一直是这么执行的。
刘锋说我忘了。黎先生,应该也忘了。
黎志田没理会这句提醒。别的心绪,大过了生气——身份没底的刘锋,做事没底的老三,两个没底的人遇上了,必折一个,他要迁就老三,折的那个必是刘锋。
他说,要是老三知道的比我还多,有那么一天,出了事,我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不想说的,也都说了。
最后黎志田说,你出去。
那天剩下的时间,刘锋带人去了江湾,打听闹事的人什么来头。
挥叔打来电话,说一个小时上去问一回,黎总就是不走,是不是在等你?
天黑了,刘锋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挥叔试探着说要不,你还是回来一趟。
荃叔听说黎总还在办公室,有点小激动。
他打电话给刘锋,说他的洋女婿,阿詹,来员工餐厅当西餐主厨小半年了,还没给黎总做过一顿饭,问黎总今晚要不要在餐厅用餐,准备什么菜式。
刘锋的车正堵在回集团总部的路上,他说简单点,黎先生不挑食。
主厨阿詹还是尽心尽力,弄了一道名贵的绿油油的意面。
荃叔和阿詹,小学生一样并排站着,等着黎总试菜。
黎志田看了看那卷洋面条,目光扫过来,问有没有泡面。
翁婿两个对视了一眼。荃叔又看着刘锋。
刘锋只好轻点了一下头。
荃叔赶紧答有的有的。
黎志田说要开水泡的,不要煮的。
荃叔没犹豫,推了一把洋女婿,应着说这就来。
面泡好,又上了一道鳕鱼一道蔬菜,不敢一下摆到黎志田跟前,先端给了刘锋。
刘锋都说了,黎先生不挑食。他只是不吃干酪不吃橄榄不吃洋葱不吃青椒。
西式的鱼和肉,要筷子搛着吃。
刘锋让荃叔和阿詹下班,等只剩下他和黎先生两个,才切好鱼块,推到他手边。
又用叉子尖挑出蔬菜里的干酪、橄榄、洋葱、青椒,一小块一小块拨到一只空碟子里。
他说郑厅以前是荣誉股东,持有集团百分之五的干股,我们按季度支付红利。他换了岗位之后,个人财产申报的条款很苛刻,荣誉股东这个身份,就太扎眼。我会替他做几支股票,以后资金上的往来以股票结算,他周转方便,我们松一点紧一点,也有余地。
当秘书的很专业,谈公事不带个人情绪。任由山呼海啸,跟老板说话一样和风细雨,可要是老板这会不想当老板,不带情绪,就成了最大的情绪。
黎志田说从来都是你一个人定主意,和我商量什么。
刘锋听明白了,这次,不光是钱的事。
他说郑刚要挟你了?什么条件?
黎志田说别问。你有不想说的,我也有。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黎志田在挑好的那碟蔬菜里搛了一筷子,算是停战。
他说,事情让手下去做。你多陪陪莎莎。
莎莎要去法国留学了,老父亲当然得高兴,心里舍不得,又怕莎莎看出来,怕她只身在外,牵挂着家里。他最近都不太敢见她。
刘锋说我知道。
学校联系好了?黎志田问。
刘锋说,圣桑艺术学院。全额奖学金。
黎志田说头一个学期,你跟着她去。
刘锋沉默了一会,说好。
黎志田故意忽略了他的沉默,说,少上几堂课,欧洲那么多好地方,你带她滑滑雪打打猎,以后不要像她爸爸,让人欺负到头上,躲去江边吃红油水饺。
他看了刘锋一眼,又说,也不要像某人,书读了十几年,还是要打两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