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的?
黎志田不止一次这么问过。
刘锋从屏幕后头抬起眸子,很迟,好像才反应过来那是在问他。
刘锋回答,开始什么?
黎志田说,关系。
刘锋望着他,还是迟了迟,回答,什么关系?
黎志田没问下去,在心里叹一口气。
唉,年过半百,遇人不淑。
他都能想象,再过几年,等他年迈体衰记不清楚事情了,他秘书会怎么连哄带骗糊弄他。
一定要追溯的话,有一笔账好像要记到老三头上。
那几年小生意靠棒头、靠拳脚,大一点的生意靠拼酒、靠搓麻,更大的生意,就要靠搂搂抱抱。
眼见着黎志田身家日上,年纪样貌又极好,同行来搭关系攒情分,乡党来投大树乘凉,一拨一拨都觑着他没了老婆,左一个美人计,右一个自荐枕席。
衙门里有的小科长小处长,卡着他公司项目,持着大红章子,明里暗里要跟他换一夜良宵,甚或,要跟他保持长期稳定的不正当关系。
男的女的都有。
老三看不惯。
男的,扒光了蒙住头,月黑风高扔到江里,投下鱼饵,引得几百头鱼儿浮上来,围着咬。
女的捉到山上,搡在捕熊陷阱里,困一天一夜。老三说,横竖他哥关了灯跟熊没什么两样。
老三说嫂子没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就是莎莎,别以为年纪小好欺负,莎莎没娘,爹爹可有五个。
老三家里几辈子都是砍柴的,到他这代,政府说要还林,他砍不得柴了,一把柴刀不肯离身,性子也锻得柴刀一样利,一刀一刀劈过来,斩了大哥半生姻缘,也斩了公司不少生意。
后来黎志田有了秘书,他说放在家里,上天入地都依你,搁在公司,叫公关,得听秘书的,人家大学生,讲道理。
其实这事没法讲道理。
别人的秘书挡酒,刘锋挡人。
黎志田出入明明昧昧的地方,都拉着刘锋同去。
宿在酒店,刘锋要凌晨三四点离开黎志田的房间,衣冠楚楚,走去通宵不歇的酒桌、赌桌,说一声久等,黎先生睡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么?
刘锋一转身,人们就咋舌侧目,窃窃私语,说当秘书的仗着老板喜欢,恁个专横,守着黎总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还做什么生意。小家子气。
公司评上市十大影响力企业榜首,颁奖礼之后,是庆功酒会。
刘锋哄着评委会几位长辈,邀到一间中式厅堂,看花品茶,听巴渝清音。
电话上传来一条信息,四个字,过来帮忙。
从厅堂到酒会上,要穿过几条连廊。
刘锋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脱了西装上衣。
有个侍应生推着一架熨好的衣物,迎面走来,他随手摘下架上一领风衣披在身上,腰带一长一短垂在身侧。
连廊尽头就是入口,里头喧闹明亮。
刘锋站定几秒,拽开衬衫最上头的扣子,单手推开了门。
立刻看明白了。
这种酒会无非大家碰一碰杯,说一说肉麻话,往后一起好赚钱。
可是有人事先做了功课,探听了黎先生的喜好,带来几个年轻男孩作陪。
其中一个男孩正在哄笑中举着香槟,要和黎先生饮交杯酒。
刘锋立在门口,炸开的静默涌过来,十几道,而后几十道目光杀过来,迟疑一步就要把他撵出去。
他走到黎先生面前,要过他手里的酒,泼在一只空碟里。
他捉着黎先生的手,容他告辞一句的面子都不留,拉着他挤开众人绝尘而去。
有好多年没遇上这么不讲理的了。
两个人站到廊上,黎志田一把拂开了他秘书的手。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刘锋在大学里当过学生剧社的导演,几万字的台词,他比演员记得熟,前头谁顶不住了,他就得冲上去救急。他是带着排练场上磨出来的劲头走进那道门的。
导演在哪儿,戏就在哪儿,门一开,里头的人就都在他的戏里了。
连黎志田自己都有一瞬间以为,他和他秘书真在一张床上睡过觉。
面对面僵持了几秒,他安抚似的,要抱他亲他。
刘锋挣开了。
分不清真假。
后来黎志田想,大约,就是从这个分不清的时刻开始的。
剩下的人看着秘书走了,黎志田大步跟过去,甚至都没打算叫住他,好歹撑一撑老板的架子。
有人就说他比老板架子还大,这个秘书当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