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田把小家伙抱在肩头,穿过人来人往的急诊厅,找到了那个窄小的角落。病床不够,靠墙拼了几张板凳。
他把班主劝走了,他说你的人还等着你回去当家,我的人我来管就行了。
黎志田把一页透视片举在灯里,像模像样地检视着。
他说往里偏一公分,你这半边身子就废了,公司要养你一辈子了。
刘锋说这是前头那个孃孃的片子。腰椎间盘突出。
黎志田看了看他,脸色苍白,是忍着疼的。
他在他身边坐下,换了手抱莎莎,腾出一只手,攥着什么,递到刘锋面前。
刘锋伸出手,那手掌张开,一颗奶糖落在他手心。
黎志田说,莎莎喜欢的。出来非要带着,结果睡着了,忘了跟我要,归你了。
刘锋浅浅握着那颗糖。
莎莎搂着爸爸的脖子,睡得正香。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看着。
病人家人,医生护士,一茬一茬来了去了。生老病死,在这个地方日夜不息。
黎志田说小时候在村子里看的都是武戏,只顾着热闹,文戏词太多,难懂。
他问《桑园会》讲的什么。
刘锋就说有一个秋胡,和一个梅英成婚,两个人只过了一夜,秋胡就从军去了。一走十年,当上了军官,衣锦还乡,在桑园里遇上他妻子,不认识了,调戏她,要她从了他,她不从。秋胡回到家,才知道桑园里遇上的人就是他妻子,他妻子怨他轻佻,又不肯认他了。
喜剧?黎志田问。
刘锋说是。
过了一会,黎志田说,我看见,郑刚的老婆哭了。
刘锋心里一惊。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黎先生是一个独自带着女儿的父亲,他的眼睛很尖,心很细。
刘锋记得,那天急诊厅漫漫的人声嘈杂里,黎先生后来的话,像江水涨潮,一迭一迭起落,长长地起,久久地落。
黎先生说,想起莎莎的娘了。
也比我大几岁。
要是还活着,估摸跟郑刚的老婆一般大。
她一个人走的。
莎莎不知道她走了,可是那天一直哭,一直哭。
母女连心。
黎先生说,我看见郑刚的老婆哭了就老觉着,她家里是不是有一个小朋友也在哭。
关长夫人的眼泪是为了什么,终于成谜。
后来黎志田和郑刚合作愉快了几年。
茶楼戏场一直不红火,但是集团在水路上赚得大,铺得广。
黎志田把整栋小楼买了下来。
不到一年,通了地铁,地价飞涨,戏票、茶钱跟着飞涨。
首演五块钱一张戏票,到零六年,朱丽一千场纪念演出的时候,涨到五千块,一票难求。
地产同行见面就夸黎总眼光独得很。
不知道为什么,黎志田总是记得首演那天那出《桑园会》。
好久以后,他还不时问他秘书,说秋胡怎么会不认识他的妻子。
他秘书就说因为相见太迟,相别太久,所以不认识了。
他又问他秘书,那梅英后来肯认他了么?
他秘书说戏就只写到不认他了。
然后两个人各执一词。
黎志田说秋胡在桑园里调戏她,是因为她像他妻子,说不认识了,其实还是认识的。
他秘书说秋胡只是当时春风得意,他妻子又长得好看。
谁也没法说服谁。
过起日子来,吵不赢也要吵的架可真多。
又过了好久,黎志田有一句话,想着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他就忽然跟他秘书说你要是梅英,你认不认他?
刘锋说我为什么是等的那个?
黎志田说你没等着么?
刘锋没话。
你认不认他么。黎志田又问了一遍。
刘锋说不认。
为什么不认?黎志田问。
还是没话。
黎志田记得,他这一问终归是得到了回答的。
他忘了那是什么时候。
他秘书说可能,那个梅英,是想重新开始。
从好久开始?
从还没结婚的时候。
不要有那场战乱,不要当上军官,两个人就那么普普通通的,在桑园里见上一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