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一瞬间,傅溪又回到了咸阳,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分别,她离开前吹灭的灯芯还冒着灰烟。
她推开房门,深秋的风吹落了一场桂花雨,空气中暗香蔓延,亦如她心底不断滋生的思念。
她迫切地想见到他,一刻也不愿等。
秦国王宫守备森严,但对傅溪来说,夜访王宫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她疾步走过无人的咸阳街道,爬过高高的宫墙,躲开巡逻的宫中侍卫,直到攀上少年半掩的窗扉。
傅溪放轻脚步步入内室,一回生,二回熟,她此时的心境已然不同。
轻轻挑开床帏,少年的睡颜恬静安详,浓密的长睫毛遮盖住鲜活张扬的灵魂,并不知晓两千年后因他而起的纷争。
傅溪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蹲坐在床前望着他的睡颜出神。
她从不恐惧死亡,正如同她的降生无人喜悦一样,她的死亡也无人伤心。她早早豁达地规划了自己的身后事,签署了遗体捐献书。
唯独对他是例外,她控制不住去想象被埋葬在地底的幽闭棺椁中的两千年会有多孤单,更不敢想象帝陵开掘项目结束后被公开展览时又会有多无助。
她终于意识到死亡的可怕,它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一切美好和珍贵,只留下一具残骸枯骨。
傅溪轻轻触碰他搭在枕边的手,年轻的皮肤紧实温热,并不是硌手的白骨。
她眼圈一热,此刻她不再计较过往,只庆幸能见到活着的他,真好。
她想得入神,未察觉少年的长睫不安地扇动。
等反应过来时,手已被他反握着。
她一惊,正对上秦政半睁着的迷蒙双眼,大脑一瞬间宕机,不知如何解释她大半夜不睡觉,跑了大半个咸阳城,非法夜访秦王宫的原因。
秦政却抓着她的手指半含着,牙齿来回磨了磨她的食指末节,失望地嘟囔了一声:“……不疼,又是梦。”
傅溪:“……”
原来是虚惊一场,秦政并未清醒,咬错了人都不知道。
她不敢乱动,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秦政睡得沉了,咬她手指的力度渐渐松动,这才缓缓收回手。
傅溪摩挲着发痒的食指末节,不用看她也知道食指上粉红的齿痕异常显眼。
被秦政这么一闹,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心中的张皇不安随之打消了大半。
她忍不住莞尔,咬人手指磨牙,是小狗吗?
*
咸阳酒家
“赵偃即位一事你可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偃忌惮廉颇功高盖主,夺了廉颇的兵权移交乐乘,廉颇逞一时之气奔逃至魏国大梁,”说到这韩姬轻蔑一笑,“一大把年纪还没活明白,若我是他,绝不会把乐乘放在眼里,一时伏低做小又如何?笑到最后才算赢家。”
“你找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些?”傅溪凝眉。韩姬屡次以要事相谈邀约,她才破例来赴约。
“当然不是,我找你来为的是赵国废立太子一事。赵国众臣在太子一位上分为赵嘉、赵迁两派,从前廉颇手握重权时,赵嘉的太子之位不可动摇,但如今廉颇逃往魏国,倡姬派系在赵国势力渐长,隐隐压过赵嘉一派。依我看,赵国以后多半落在倡姬母子手中,你我可雪中送炭,联手说动太后和吕相暗地里施压废除赵嘉的太子之位,改立倡姬之子赵迁为新任太子。”
“我看你是见钱眼开。”傅溪抱臂断言,韩国那次她就劝韩姬收手了,怎么生意还越做越大了呢?改立太子这种在后世的她听来十分重大的事情,韩姬说得如同点菜那样轻率。
韩姬还待劝说,视线却被傅溪手指上的咬痕吸引,一时笑容僵在脸上。
她邀请嫪易入局,并非全是为了利益,背后还存了几分难言的真心。
在遇到嫪易之前,韩姬一直认为爱情只是虚无缥缈的泡影,唯有攥在手里权和利才是她终身的依靠。为此她不择手段东施效颦,偷学了先王宠姬荀夫人的几分风韵,才能从相府一众姬妾中脱颖而出,得了吕相青眼。
可她这样精于算计,也还是为嫪易动了心。
就像此刻,即使嫪易对着她冷言冷语,她也忍不住心生欢喜,恨不能扑上去暖化他。
谁知嫪易单单只对她冷漠无情,私底下却和太后恩爱非常,关起门来玩的花样竟这般刺激,连常示于人前的身体部位都是恩爱的痕迹,她忍不住去想象嫪易被衣袍掩盖的地方会有多激烈。
亏她还想借此机会助嫪易脱离苦海,不再以色事人,没想到人家其实乐在其中。
“先生的手怎么伤了?”韩姬假作不知,便要去捧傅溪的手。
傅溪匆忙避开,心虚地遮挡住手上的痕迹,慌张开口:“……小猫小狗咬的,不碍事。”
事后再回忆起那夜的事情,傅溪不禁为自己的冲动所为而感到羞耻,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一遇到那人就如同脱缰之马。
夜闯王宫,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何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