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在溪从听见周回那两字之后心绪便有些不稳,旁的问题也不问了,脚步加快穿过了阵法,进入一片迷雾中,一直到前方领路的人变成了两位魔族将领,她才回过神来,身边没了思道的身影,自己已然来到了血音谷的地界。
她打直脊背,穿过山谷前方静静流淌的星河,跨过桥头的那扇门,下一瞬,站在魔宫之前。
领路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开条路,柳在溪盯着殿门台阶上熟悉的暗纹地砖,慢慢走了进去。
殿中阴冷,从前是没感觉到的,只是她乍一下从和煦的临沧来此,还未适应。
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伴着孤零零的脚步在耳边吵着。
“那是柳溪?怎么变样了?”
“不是说夺舍了么,新壳子找的不错,就是那副德行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她。”
“每次来魔宫就跟回自己家一样,谁都看不上似的!”
“……”
“她就是柳溪圣女?看着也没传闻中那般吓人啊。”
“……”
柳在溪通通当作耳旁风,余光观察着周边,都是的旧识或是一些新上任的将领,其间没有见到周回。她眉心压下,摒除杂念,目光迎着上座的注视着她的男人,行礼微笑:“谷主,别来无恙啊!”
夜枫回笑:“这句话该本尊问你,离谷多年可还安好,在临沧没受什么欺负吧?”
“在外哪能丢了自家谷主的面子,临沧那帮蠢货还不够我一根手指头玩得。”柳在溪背着手踮了踮脚跟,骄傲道。
在座有不少临沧投奔而来的修士,或魔修,听这句话皆是脸色一变,神情不虞地看过去。
柳在溪扫回一眼,没当回事。
夜枫并未解释,反而说了两句柳在溪的好话,只道他这圣女嚣张惯了,久而未见,情之所至。
他偏头尝了一颗身旁随侍剥下的果子,拍了拍膝盖直起上身,叹道:“听思道说你要来,本尊便在这等,一连等了数日才到,说句好听话就没了?也没给本尊带点好玩意儿?”
魔界距离甚远,阵法连接通往看似不久,但外面却是过了几日,可说那人真会安稳等她,柳在溪肯定不相信,好笑地摇摇头:“您要秘宝就早说,我还能不孝敬给您。”
夜枫:“不愧是小柳,知我心啊。”
她摊开掌心,浮现出半个琉璃盏,夜枫远远看,嘴角勾了勾:“在外漂泊还不忘拿回宝物,不枉本尊闲暇之余,还替你找了些残片。”
原来剩下那小半是落在了夜枫手里。
“不是替我了,是替谷主您。”柳在溪前伸胳膊,似要将秘宝送去,却又顿住,问,“等下,谷主可否帮我找个人,被周回抓来的那个修士。”
两人都心知肚明,此话一出,在座的人也瞬间明白,这哪是什么友善的同族相会,分明是互相握着筹码,一手交货一手交人的。
夜枫扬手唤人,调侃道:“又是修士?”
柳在溪没回答,掌心灵气紧紧缠绕在秘宝上,把它从半空中收了回来,等着对方的动作。
她看夜枫手边跑来个侍从,低下来耳语几句,听他偏头吩咐了什么,再跑走。
过了一会,宝座后的小道里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柳在溪迅速望过去,不止她,大殿上不知情的多数人都往那处看,想知道圣女用秘宝换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几道脚步愈发的近,听着还颇有矛盾,像是推推搡搡,中间那人带着些踉跄出来。
柳在溪皱了皱眉,指尖攀在琉璃盏上的灵力猛地加重,她盯着小道口,看见暗沉的殿堂里,冒出一抹玉色的身影。
不是他。
“沈叶白?”
愕然仅仅出现了一瞬,便被一股难说的不安取代。
柳在溪目光从沈叶白同样疑惑的脸上移开,她死死盯向夜枫,裹在秘宝上的灵丝突然凝出巨大的力量,琉璃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下一刻这盏便会四分五裂。
夜枫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找的人是谁,现在扔一个不相干的人出来顶替,柳在溪想象不出来原本那个是如何了?
是走不了,还是……
她轻轻呼出口气,维持脸上的笑意:“谷主,逗我不好玩,难道谷主不欢迎我回来?”
临沧混迹多年的圣女怎么会不欢迎,这可是活的卧底啊。
夜枫大笑,唤随侍将沈叶白押在身边,亲昵搭上他的手,说:“还以为你会想见见这从前的旧情人,原是本尊唐突了。”
“不是谷主的旧情人么——我的新欢在您这扣着,想见见不了啊。”
柳在溪脸上的笑逐渐淡去,她都看不清面前两人的互动,心中不断预想了千百种可能发生的事,又一个一个被她按灭。
本已经被她修复如初的半块琉璃盏,此刻在那些灵丝威力下,其上裂缝愈加明显,漏出的光芒变大,离碎裂就差一步之遥。
夜枫靠回椅背:“心急可是大忌……”
柳在溪眉尾一跳,灵气收回去了些,就像是听进去了他的劝告,扬声道:“谷主您也了解我,趋利避害一直是小柳的首选,如今临沧视我为蛇蝎,自然是回不去了,投奔您是我唯一的选择。”
“而且临沧两大派我都摸了个透,包括多善堂,当然还有这个玩意儿……”
她抛了抛手上的琉璃盏。
晶莹剔透的脆弱宝物在她手中空翻好几下,被捏着对夜枫晃了晃,柳在溪继续道:“只需要谷主恢复我的身份,然后告诉我那个人的下落。”
“我定如从前那般,为您所用,在所不辞。”
沈叶白震惊地看着她,似想对这飘忽不定的身份训斥两句,可一想对面壳子里并不是她玄阳的小师妹,而是从前一直为世人称呼的妖女,便将那话咽了回去,继续当个屏蔽外界的正道仙人。
夜枫瞟了他一眼,感知到这些情绪,回看向柳在溪,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无可奈何般:“好,圣女柳溪依旧居四圣之首,一如从前。”
这句话不止在魔宫,而是扩向整个血音谷,不久后,也会传遍魔界,甚至临沧。
座下议论纷纷,看柳在溪眼神中莫名有之,不屑有之,还有不服者,压抑再三后窜出来跳脚:“谷主,血音谷向来以实力自居,她如今境界能当此位?”
话在空中都未散去,一道幽光瞬息间绕上他的脖子,接着“噗呲”一声紧随话音之后,鲜血喷洒,那人僵直的身体就栽倒在地。
殿中立刻安静,仅剩块块骨头之间的摩擦声——柳在溪正将鞭子绕在手上。
“你说我当不当得起,”柳在溪漫不经心道,而后又想到什么,“哦,你听不见了,但其他人应该能听见。”
座中刚来不久的修士没见过这种还在殿上就愤而出手的景象,一时间瞠目结舌,呆了片刻,垂下头猛地灌下一杯酒,再一看这酒水艳红,和花砖上流淌的血模样甚似,一下子就觉得鼻间喷满腥味,手一抖,杯子砸在桌上,叮叮当当地又滚在地面。
他一惊,急忙颤声道歉。
蚊子叫声不大,但总算将这大殿重新唤醒。
夜枫拍拍沈叶白的肩膀,示意下手将面前狼藉收拾一番,看向柳在溪时眼中止不住的发亮,准确来说,是在看她手中的秘宝。
柳在溪将物件往前送了送,歪了歪头:“谷主,可以带路了么。”
“当然,来人——”
凉风再次打在脸上,柳在溪转出大殿,手里空落落的,跟侍从往她从前住的地方走。
走过宽桥流水,钻进一处山谷,漂亮的林子后露出华丽宫殿的一角,侍从恭敬垂首让道,留她一人进入这熟悉又陌生的领地。
本是该象征性的摸摸这,看看那,但她此刻并未理会夜枫口中说的保养妥当的花草建筑,径直往前殿跑。
推开大门,风争先恐后地钻进去,寂寞许久的纱幔腾起,似有灰尘扑入鼻间。
镶嵌在灯台上珠子因主人的到来一颗一颗发出冷光,刚刚还昏暗的殿内瞬间亮堂起来,柳在溪眯了眯眼,看见了正对面屏风后正坐的一道人影。
这屏风是从别处淘来的,画的万家灯火团圆景,被光一打,成了灰冷殿中唯一一抹暖色。
就像凡尘界的簇拥烛火。
影影绰绰间,她能看见后面卫则玉眉眼低垂的模样。
深袍束发,坐得很端。
她扣住门栓的手稍微松了,步子慢下来,垂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吐掉那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才提出笑来喊他:“卫师兄!”
对方不回。
“卫师兄?”
对方不答。
她和屏风隔着桌椅花瓶,六七步的距离,喊他两声便到了。
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站在暖烘烘的光边,一眼看去的,是颜色怪异的弟子服。
那只葫芦呢。
柳在溪立在屏风侧边,一半身卡在殿中的阴冷寒光之下,冻得发麻。
牙齿被她咬得死紧,呼吸都抑制住了,她看着那个静坐在塌上的人,想再出口唤一声,一张口,只是唾液入喉的闷响。
先前无数的设想因为她此刻空白的大脑全部都飞了回来,再被她重新压回去。
她忽然冷得受不了,冷得牙颤,冷得手都在抖。
她想着卫则玉估计是睡着了,毕竟睁眼睡觉的也不止他一个,睡着的人,总不会回答你些什么。
那我去将他叫醒。
她就好像在过膝的雪里行走,冰冷攀着骨头一路往上,变得发痛发麻,她闭了闭眼,按下太阳穴不住的涨意,再次睁开,狠下心来伸手,想碰一碰面前人的脸颊。
碰到了,一手寒冷。
然后那片冰凉的触感随着她的力道倾斜,像个没有加固好的木娃娃,要翻下塌去。
怪不得……怪不得半路冒出来个毫不相干的沈叶白!
膝头的雪消失了,它们汇成山崖上的雪崩,将柳在溪头从到脚埋了起来。
风雪干冷刺骨,她被压得险些要站不住,只来得及眼将面前即将熄灭的烛火揽在怀里。
灵识探向怀里,什么也感受不到,真像是单纯搂着个擦拭干净的木娃娃,冰冷干硬的空壳子。
烛火未熄,她却越发的呼吸不畅。
不该是这样的。
那些胡思乱想又冲上来,识海中巨浪滔天。
她在想,临沧真正飞升的人有多少,需要多少年,在想飞升上界后,能去黄泉边找人的机率有多大……
密密麻麻的思绪在海面飞驰,柳在溪掌心的冰凉一直未动,她也没有,几个眨眼后,恍然回神。
疯了!
柳在溪攥了攥拳头,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忍不住想挪开眼神,又逼着自己看回来,展开灵识探查。
……无论怎么,她总能救回来……
看着看着,她攥在卫则玉肩头的手便不自觉地用力。
木娃娃里面的木头腐烂,牵引关节的铜丝断的断,坏的坏,只剩心口一股不易察觉的气团吊着,破破烂烂呆在人间。
满腔的急切和怒火让她控制不住地呼吸急促,体内的魔气和灵气开始对冲,柳在溪干脆合上眼,强力压下那阵冲动,不断地催眠自己专注于当下的事情。
灵根,灵台……
一个一个来。
她冷静下来将人放在塌上,转身出去,在宫殿中观察一番,果断抽干了殿后花池的水,再打开纳戒,将里面偷摸积攒的灵液全数倒了进去,又布下阵法,隔绝掉魔界气息,然后回去,把卫则玉放进了池水里。
动作一丝不苟,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灵液滋养,那本来毫无生机的人起码多了些活气,浮在水面上,半阖目的模样总算没有那股僵尸般吓人的感觉。
柳在溪垂眼,剥出自己的灵根送进他体内,再施法过去让他不那么排斥。
这一坐,就是七日,期间,将前来打扰的人全都挡在外面,渐渐的,便没有人来了。
然事情总有例外。
这一日,她照常坐在池边检查灵根融合的情况,看上去不错,可以着手准备修复别的,却忽然听到山谷之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在溪啊,听闻你荣登四圣之首,我可是马不停蹄地从临沧赶来祝贺,怎么连见都见不到。”
平静的池水突现一道褶皱,她木了多少天的脸出现裂痕。
有人来给她降火了。
柳在溪垂着头在池水上画着字玩,等那人喊得快不耐烦时,才慢吞吞起身,来到山谷前。
抓眼的衣裳配着那把扇子,柳在溪上下扫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堂主,好久不见。”
周回见她也是扫视:“怎么穿得脏兮兮的,血音谷待你不好?”
柳在溪摇头,往外走,:“问你个事儿。”
“是你的道侣?”周回笑。
她点头,侧目问他:“谁伤他至此的,是你么。”
对方展开扇子,摇出一阵风,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奉命将他关起来。是因为他骨头太硬,得不了你们谷主的心,赔了许多将士的命进去不说,还将那位好生照看的蓝花给烧了个干净,这才引来祸事。”
“怪不得谁啊……”他叹息。
之后又合上扇子在他们两人之间轻点,笑吟吟道:“不像你我,识时务。”
柳在溪不可置否:“是。”看他像是又要吐出些什么,再次问:“他有个葫芦我很喜欢,许是落在之前关押的洞里了,你带我去一趟。”
她语气冷淡,和从前对周回的态度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他也察觉出来,心头那点不自在滋生,开玩笑般说出来:“这是当了圣女,瞧不上我这堂主了,都开始命令起来了?”
“不然呢。”柳在溪笑笑,“我能再叫你一声都是给你面子,你该感谢我赏脸才是。”
周回皱眉,愣后看她自顾自向前走,那点不自在蓦地褪去,竟萌生出别的旖旎心思,笑意更甚,扇着扇子跟上去:“那我道声多谢。”
柳在溪只是走,他后面再说别的,都没再理会,两人步伐不慢,很快,就到了那地下洞口,还未进,就闻见里面浓重的血味。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周回扇子摇得更猛,有些嫌弃的味道说:“我那时有事,不然早会派人打理干净,对了——”他话音一转,忽然低下头试探:“你来这找旧物,是那人有什么不测?”
柳在溪摸了摸耳朵,抬步:“活的好好的。”
“那看来我是误会了,在溪和道侣的感情并不深厚,不然怎么会放着眼前人伤者不看,却来找这破葫芦。”周回亦步亦趋。
“哈,是这样。”
柳在溪干巴巴说,略过洞中一些血淋淋的刑器,瞥见血池里浮出一角的物件,走了过去。
将葫芦和碎片捞上来倒掉里面的水,她把东西放进储物袋,才正眼去看周回。
她开口欲言,可眼神触及到那张脸将话咽回肚子,扬眉叹气。
周回疑惑,笑开了走上前去:“怎么——”
话说一半,眼前倏然甩来一鞭,他立刻举扇去挡,退后数步,厉声发问:“这是!”刚问半句,风火轮似的鞭子就抽在脸上,他当即痛呼一声,在地上翻滚一圈爬起身扇出一面风墙自保。
再边后退边喊:“你疯了!”
“疯?”
柳在溪两鞭抽碎那道风墙,卷住周回逃跑的腿向后一扯,引来洞顶的铁链控制住他剩下的那条胳膊,那人身体不稳,面朝下砸在地上。
她并未停下,鞭子奋力向甩去的瞬间化成长刀准确贯穿腿骨连着的灵脉,听见惨叫一声,她咬着牙呼吸几下,走了过去,又是几鞭劈砍在他身上。
耳边是不止的嚎叫,她听得头疼,那锁链又来掐住他的喉咙,等胸口挤压的愤怒泄出大半,才收了鞭子,成一把短刀,蹲下身。
周回不住地喘息,好不容易忍过疼痛,翻滚过身又见头顶那人正紧紧盯着他腹腔,短刀比划着,似要开膛破肚。
她神情严肃,眼睛一眨不眨,脸颊带着星点的血渍,这般看来,仿佛要生吃了他心肝的妖鬼,可怖至极。
周回眼底猩红,怒视过去,悄然召出洞下无数花枝想趁她不备一举割下她的头颅,而那人动都未动,只突然一股热浪从面前炸开,紧接着滔天的烈焰在洞中铺开,将花枝烧得渣都没剩。
他面上灼烧得狠,惊觉自己要掉一层皮,再去看那人举刀要戳,大叫出声:“你真疯了!我现在在夜枫手下,你敢!”
“啊——”
柳在溪毫不留情落下一刀,狠声道:“你该庆幸我没疯,才让你多活七日!不然在我见到卫则玉的那刻,你就是夜枫本人,也活不下去!”
她又落一刀,轻笑:“不过还好你没死,这元婴修为总有些用。”
周回明白她口中含义,震惊大喊:“你还没站稳脚!我还是多善堂主人,就不怕——”
“多善堂的主人不是你,只是恰好坐在那而已,换一个人也无所谓。”
柳在溪拿出把锁状的器物,将周回身体漏出的灵气全都引进锁中,看着他逐渐灰白的脸,她摇晃着站起身,转去刚才那血池边,拽着铁链将人砸了进去。
台子并未下降,但她能感受到池水下方有毒虫存在,看周回有些惊慌的模样,便更加确定。
她不知如何启动,也懒得找了,用蛮力将那台子破开,一脚将周回踹了下去,淅淅沥沥的血水从那台上破口流下去,发出滋滋的声音,混合着周回凄惨的叫骂。
锁头已经吸够了灵气,柳在溪伸手拿回来,她呆坐在池水里听够底下人发疯的喊声,休息够了,再将池子封住,确保这里几百年都不会被人闯入。
这才收手,跌跌撞撞地从池子里爬了出来。
她剥去一条灵根,还在养伤,又要护法,确实不该在魔界耗费心神做这种事情。
但是忍不住,她想。
施咒清理掉身上的水渍,柳在溪慢慢走出地洞,迈出洞口时,突觉身侧立着一人,正要扬鞭过去,对方却立即开口喝止:“干什么!”
“你干什么?站这吓人?”柳在溪紧绷的神经松下些,收了手,横那人一眼继续往前。
夏榆幸灾乐祸:“我来看看你的狼狈模样。”
“看到了,滚吧。”
“这种东西哪够,我再看看。”
柳在溪站定:“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