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手将吴兰的鸽子放飞,李近雪又躺进藤椅里。
住进州府的这些日子两人从不避讳四周监视的人,唯有白鸽传信来李近雪会设法避掉州府里的眼线。
倒是从不避着阿沛。
做了这么多年的离魂宫护法怎会没有自己的爪牙,阿沛只当寻常。虽不知他在计划什么,却也没有要向隳柔告密的打算。
毕竟与她无关。
与她有关的却是——
“夜里那些男人的呼吸声大得惊人,如牛喘般,叫人夜夜不得安眠……不如你搬来我房里?”
实在不知道阿沛搬去他房里能为牛喘般的声音做些什么,“我来有用?”
“当然了!夜里有美人相伴自然心情就舒畅了,或者你给我唱支歌,那更好。不然我给你唱也行。”
房梁上的侍卫被“牛喘般的声音”气得打跌,又被“美人相伴”惊得脖子伸老长——这不是俩男人吗?玩得这么花吗?
阿沛斩钉截铁拒绝,“我不会唱歌。”
“我教你便是。”
李近雪难得有上天短了他的地方,宫商角徵羽他或许辨不出来一二。
阿沛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不会唱可以不唱。你很喜欢唱歌?”
“怎么?不觉得很好听么?”
“难不成我唱错了?再来一遍,你仔细点儿听!”
“……”
星夜凉爽,李近雪就这么哼了一晚上的歌,阿沛万年不变的冷脸难得出现裂缝,极力忍住捂耳朵的冲动。
听墙角的侍卫心里咆哮:太难听了太难听了,赶紧换人!承受不住了!
阿沛当然不愿意搬去他房中,尽管他并无其他意思。
月落中庭,李近雪披衣步出。
长指微动,几枚细小石子朝不同方向飞去,打盹儿的侍卫猛然惊醒。
既然是来守夜便好好把眼睁着。
纷纷看向庭中那正独自饮酒的清风朗月般的公子。
屋内阿沛睁开眼,目光迷茫而惑然。
做了一个梦,那时的她在一次任务中受了重伤,昏迷了半年之久,醒来便觉着有人抚着她的脸颊,面色全是急切关心,口中喃喃道:“阿沛,我啊,隳柔,你忘了我了么?”语气全是不可置信与绝望伤感。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无措的人是离魂宫宫主,他幽幽叹气,眸色深深,“你曾经救过我一命你还记得吗……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不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她渐渐恢复清明,记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人,如清风般缓然,如艳阳般和煦,又如岩石般坚粝,他叫……隳柔。
有一日他在树下抚琴,没有察觉阿沛的靠近,就这么抚了下去,待发现阿沛时隳柔似乎有些恼怒,“铮”地住了手,琴弦断在他指下,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奏过那首曲子,他将指尖红血送进口里,漠然道:“说。”
阿沛单膝跪地,垂头拱手回禀,一眼望去他们是离魂宫最高贵的宫主和最低微的鬼面,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样……
一直到最后脑海里还回荡着那琴音,泠泠切切,柔柔颠顿,声音忽远忽近,时而重重砸在鼓膜上,时而缥缈如九天而下,最后却变成耳边嘶哑的低吟。
好似在一个雪天,她似乎是厌离发作,有人拥着她……
为什么会是李近雪随口哼来的错音的曲子?
阿沛闭眼思索,门边传来一声轻响,她指尖下意识摸到腿侧的匕首——是李近雪。
他来做什么?不知为何,阿沛没有动,就连呼吸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就这样不受控制进了阿沛的房间,诧异之余又生唏嘘,原先阿沛是最警觉的人,寻常人近不得身,鬼域司里多少觊觎她的鬼面想摸进她房间都没命出来。
可如今看着榻上安睡的人,唏嘘又变作心疼。九年的时间,她应是受了很多伤很多苦,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如今她还会受噩梦侵袭吗……
这样想着,他去看她的眉间,其实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的眉心有一道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纹路。
阿沛一直等着他说什么,她一直觉得他有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劲。或许等他说什么,这样能有头绪。
可他一句话都没有。
李近雪探手小心翼翼碰到她安放在小腹上的左手。
阿沛竭力忍住不适,她从来不愿让人触碰左手,那是她藏在心底最隐秘的痛楚。
李近雪只一碰便收回手,当年他离开不过三月,她便在离魂宫遭逢劫难,还废了左手……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日夜奔袭想要回去见的人啊,那时候不敢轻易脱口喜欢,也不敢太过流露伤怀,因为他知道阿沛不是个等人去救的人。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从未给自己设想救赎和生机。
偏偏她是最想活下来的人。
原以为三月之别后的再次相见便是最痛,却只道天意弄人,后来亲眼看见她“死”在眼前才是真正的肝胆俱裂心髓俱碎不足以形容。
只要你还活着,就算你真的爱上隳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为何一言不发?脑海中闪过他通红的眼,此时才想起他眼里的情绪名为伤感。
——
春阳醉人,日光微暖。
严奇邀请李近雪一同游湖赏春景,彼时月壁湖两岸垂柳依依,绿油油中藏着几许嫣红橘绿,与来往的游人小贩自成一幅画卷。
第二次来到月壁湖,却有官兵开道,百姓驻足欢迎,派头十足。
严奇严大人和蔼一笑,大掌轻按,“众位不必拘礼,各自去游玩罢。”
一阵热闹后,有小童跌跌撞撞跑来将一个甜瓜塞进严奇怀里,“吃,吃,大人吃。”
“大人别客气,这都是小民心意。”瓜农抱回孩子,黝黑的脸上是朴实的笑容。
一路走来,百姓对严大人报以热情相待,足以窥见其受民众爱戴之深。
“严大人爱民如子,淮胥城内一派祥和之态,倒是让晚辈十足敬佩。”
严奇哈哈一笑,“分明是百姓爱我。若没有淮胥百姓便没有我严某人。”
李近雪拱手,“大人言重。”
又顺从开口,“只是不知,在州府叨扰这些许时日是否不妥?大人若有差遣,晚辈必竭尽全力。”
严奇但笑不语,只挥手开席。李近雪心道这位严大人却是不接招。
画舫上热闹非凡,严奇换下官袍倒不十分锐利,与平民百姓坐在一桌丝毫不突兀,足见其深得民心。
平日里李近雪二人并不避讳,言语间也多有蹊跷之处,这位州府大人却不以为奇,甚至没有反应,转念一想没有反应不就是反应。
他有求于李近雪。
阿沛习惯做一个假人跟在李近雪身后,对严奇不时的示好视若无睹。
今日的画舫宴席包给了姐妹鱼庄,李近雪见到老板娘也并不拿乔,遥遥拱手招呼,没想到芳然直接挤了过来,“要不怎么说严大人亲民爱民呢,若不是严大人做宴席,娘子我只怕今生与公子再无缘相见了。”
李近雪风度绝佳,“前次扰了娘子的生意还请莫怪。”
芳然一摇团扇,笑意款款,“好说好说,公子只记得以后常回淮胥看看娘子我就是。”
声音不大,临近的帘幕后的琴师能听的一清二楚。
一不小心便弹错了一个音,许道寒懊恼调整,面上却不变。
李近雪展扇一笑,“机会还多,金某不急着走。”
“哦?还没请教金公子哪里人士?”
“天京。”
芳然抬起细眉,媚眼如丝,“山高水远的,是该好好玩玩儿,公子若想起娘子我只管派人来传。”
还不等李近雪开口,旁边一个吃的红光满面的老叟一拍肚皮,打着震天响的饱嗝,“好吃!吃不够!!”
“还有把吃食当摆设的人?!”老叟一身酒气,柴皮似的脸上平白起了个通红的酒槽鼻,一幅酒鬼模样,“这位富贵公子要是不吃就给小老儿让让位置。”
“要谈天说地一边儿去。莫妨碍,莫妨碍。”
李近雪谦和一笑,当真起身让位置给老叟继续施展。
芳然不赞同看了糟老头子一眼,心中颇有些嫌弃却没有流露,自顾自跟着李近雪离开。
“太白经天,荧惑守心,”老叟只管伸手拿吃食,大快朵颐乐哉快哉,吃得满满的嘴里呼噜不清,也不知几人听到了,“分明是灾年呐。”
无人在意的角落,芳然吩咐,“把那个老头弄走。”
李近雪与美貌女子相处,阿沛通常会看情况的撤离,这会儿她就独自缩到了画舫尾巴上,清静。
“喂。”
阿沛没有回头,白得透明的耳廓动了动。
芳绪从画舫二楼跃下来,稳稳停在阿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