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过后,李近雪越发沉不住气,他将随身携带的残刀用布条接上交给了刘牧野,托他带回天京交给靖宣王。
父亲交给他防身的匕首在进离魂宫第一日便成了断刃,连带着他的生气一并消沉,又从三七手里取回,这把残刀早就有了比以往更重要的意味,是他最心爱的东西,他将残刀送去给父亲。
父亲看见这把刀会明白自己的心——他早已做好决定回到离魂宫。
一直逼迫自己别去想她,毕竟他有不得不做的事……直到他成功刺杀狼戾国主将,他才肯让自己松了口气。
他在为浏水时不顾一切做出救三七的决定而赎罪。
他这次是真的非常生气,因为三七再次推开了他。
可一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她心口就像盛满了一汪温热的水,他弯腰拾起一片枯黄的枫叶,粗粝的风沙掠过鼻尖,他心情难得还算不错,细细地将叶面上的灰拂干净,眼中是满心的思念,最后松开手指,枫叶打着卷儿调皮飞走了。
光秃秃的树枝好像凝了冰晶,隳柔不顾寒风在月下踱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鬼面的居所,最后一片落叶打着旋落下,轻柔停在阶上,隳柔在庭中站了一会儿,举步踩皱了秋枫,一手搭在门上停住,随后推了开。
榻上的人正睡得很熟,脸颊陷在枕头里,只露出半边雪色的肌肤,呼出的气息短促,吸进的却长……隳柔迟疑地想,快两个月了,她的伤为何还不见好……
伸出腕骨突兀的手放在她趴着的背上,能感觉到手心下包裹了层层纱布。
“你还活着……”他意外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仿佛害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微弱的月光透进窗格,全数洒在三七沉睡的侧脸。
苍白,无力,精致而脆弱。
伤重的左臂绑了木板耷在榻上,探出来的指尖呈现一种淡淡的淤堵的青紫色。
他平白认为她不会为此后悔,云中塔上她使出左手刀绝对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前提是她那时也不知道顾折声要活捉她。
六七岁时就能把刀捅进仇人心脏,多年来一次又一次求生,活下来多难呐,她多狠呐,又是多么想要活着。
灰霭霭的室内就连飞扬的灰尘就静止了,隳柔坐在她榻边,目光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没想过你还活着,倒是变了很多……”
手指虚虚搭上她柔软的眉,一瞬间他的呼吸再次不稳,“若你见到了我,会像我见到你那样,立刻就认出我来吗?”
“我不想你记得我,那样不好,那样你就会记得我害过你。”他在静谧中喃喃,可惜除了他没人听见。
我到底想要你怎样呢?
抚过她苍白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叠,锚点便是那血红的小痣,隳柔附身靠近。
有温热的气息拂在面上,三七眉峰一抖,向来空白的神情划过一丝无意识的难耐,口中气声溢出,“李近雪……”直到吐露这个名字她伶仃的肩脊才放松下来。
像是画轴全数展出后只能停住,隳柔蓦地顿住身形,两人所隔不过一厘。
双眼霎时袭上风暴,瞬间又变回死寂,“……你要他?三七啊三七,舍弃你的人你还念着他做什么?他哪里好……”喘息声剧烈,他竭力平复翻涌的怒气。
掌心掐出血来,隳柔轻柔笑着退出了房间。
——
茶盏不轻不重被人放在桌上,三七动作一顿,“我不用人照顾。”
“晚了,你该从天极殿抬出来的时候就说这句话,现在能蹦能跳了说这话顶什么用?”牵机一边递茶杯一边叹气。
她不咸不淡道:“你看上去很闲。”
牵机避而不谈,打量着她的脸色,嘴上却说,“你可死不得……少主拿你有用。”
一场伤病下来谁也不会恢复得很快,可偏偏她就是让人看不出破绽,坐在那里除了脸色比平常还白,几乎不像是九死一生的人。
连气息都四平八稳。他多想从她脸上看出对左手废了的痛苦和煎熬,她却像个没事人。
三七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啄了几口水,露出的脖颈细瘦,扭头看人时又像覆了一层坚硬无形的鳞,“我一直很好奇,像宫主那样强大的存在,不容挑战,不死不灭,少宫主的计划,有几成胜算?”
“天下虽大,可没有什么是不死不灭的。”牵机说,“有人冒死弑师夺权,甘愿担尽天下骂名,最终成了声名鹊起的玉真教教主,玄刀门如今的掌门人当初不也是使尽手段逼迫先掌门传位吗,更别提历朝历代弑君逼宫之事比比皆是。”
“没有覆灭,哪来的新生?”他续道:“这是天道,是世间再常见不过的事,有谁能阻止天道呢?”
三七恰到好处露出沉思的表情,附和道:“的确。少宫主有胆识有能耐,料想也不会坐以待毙……可我能帮他什么呢?谁也不想平白送命。”
两人难得如此平和坐下来叙话,牵机不免欣喜,“三七,不要忘了,你是最锋利的刀,自然会有大用处。”
只要三七没有二心,从今往后便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人。
他知道的不多,没必要再试探。
三七沉默片刻,将茶杯放下,随口道:“我对少宫主了解不多,倒是想不到他怎么会这么轻易相信我?仅凭我杀了持炼?”
牵机茫然了一瞬,隳柔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心狠手辣自不必提,会因为一颗人头转变态度的确不太可能,拘魂坑上他难以自控的表现却很反常。
却也不难猜,三七与隳柔是旧识,只是三七不记得罢了。
是什么样的旧识会让隳柔不收回成命推她去未知的云中塔,而后又冷眼看她受罚,事后又夜探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