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身裙子太好看了。”
那顶颇为抢眼的环保皮小扇形科科什尼克头冠没有走线金银,罗瑛缀珍,只是点了些亮片闪珠,抽象了一个生动的舞台故事,并将隐喻以细致的挑针,暗藏在了串联着亮瑰的彩色浮绣里。
然而自髻淌下的金灰色蕾丝头纱只不过借着走廊里那不懂变通的管灯日光,却敢争那落阳飞雪的风头,将少女那头青丝灼成了金丝,而又顺着“小黑盒”里唐突涌出来的热风翩翩扬动,此后盛着黑夜的雪盏里便只能倒出漫漫及腰的白金银河来。
原是孟熙蓁推开了门,鞋尖顶上,两只手不熟练地提着身上那条橘色长裙,又生怕被自己拽坏了捻皱了,便只是轻轻拎着装饰的边角,由瞿希扬着门板,自己俏皮咧咧地踩着原来的牛津鞋闯进了依旧沉闷的编播室,像个好奇仙子,像个调皮精灵,更像个魅惑了冬夜的曼妙舞者。
黑色的空间里升起了一枚太阳。
“呼,累死老娘了。”孟熙蓁终于松开了已经临近抽筋的手指,华丽的裙摆并没有如期舒开裙撑,轻轻旋拂着黑色的地毯,只是自然垂悬至脚踝,离落地且远。
“累也值了。”瞿希阖上了门扉,笑着小跑赶上,细脆的嗓音打趣说来。
“啊?”孟熙蓁不得已矜持地拨起扎着珍珠的黑色蕾丝花掌开口手套,裁在了小臂中间不规则流动的半镂空花叶蕾丝图案顿时挤成一团丢了模样,温热的手腕轻轻洇了洇额头上的汗珠,“值哪儿了...刚走一半的时候我就有点后悔了,料子我特意选的,手上拿着也就那样,原来套身上这么重,真是辛苦你们了。”
瞿希放下手里挽着的装着孟熙蓁衣装的袋子,扭腰看了眼身后:“唔...我看你刚刚走路挺灵活的呀,都能竞走了。还有,谁说是你值呢,我是说,我能饱眼福看一次‘满血配置’的你,我值了好吗?”
孟熙蓁又摇了摇那处于飘逸与厚重之间的裙摆,抿着嘴不自信地垂头打量下去。
拧金线一般的声线细细咯咯笑着。
“可是,这衣服你们穿还好,我穿虽然也不拖地吧但不会看起来笨笨的吗...知君也真是的,非要我亲自穿上打板给她们看。”
“哪里笨笨的,本来所有人对这次的传统印象风格还保留想法,可你也看见了,你穿上之后大家都心服口服啦。还有,你设计的第三场这套简直像是给你自己量身定制的!好看坏了好吗~”瞿希边说边上前小心挪了挪正那收腰处羊毛混纺仿天鹅绒上细腻点缀着的煤玉珐琅嵌扣,又梳理梳理那倾注了法贝热珠宝设计纹理的塔费塔绢扭驳织锦裙摆。
“那也不用把假人都收走吧…要不我还是换回来吧。我穿不惯裙子......而且,这样压着,我感觉我更矮了。”孟熙蓁抖擞了一下膊头上披着那坠满了黑色玻璃珠和金片的网眼凸花花边戳纱绣披肩。
通体橘色调的身影其实轻灵似幻,剪裁巧妙的飞金罩裙之外,罗缎闪闪,丝带飘飘,像极了个善于随心所欲穿梭在伏尔加罗斯旧宫廷阁廊之间的华贵舞女。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别擦了,粉都掉了。”瞿希摘开孟熙蓁一直挂在额头的手,捋顺了那掌开口手袜,又要去衣服口袋里翻气垫。
“我早就说了我也不习惯偏浓的妆,你非要给我画这个,我会一直冒汗的......”
在两人没有察觉的远处,一把梳子尾端的梳齿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
随之,后面剩余的梳齿也全断完了。
“叮。”袋子顶上一直亮着屏的手机响起了提示。
孟熙蓁顿时恍然,连忙扑去身后的桌子,抓起了桌面上的橙色手机,排开那些滞留在锁屏上的信息,手指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敲字输入:“赶上了。谢谢你瞿希!改天我请你吃饭!你快坐快坐,赶紧让你的手机也休息一下吧,我怕没电了。”
“是哦。”高挑的少女又挽起了袋子,端庄地坐在了一旁的小沙发上,眼睛却还紧追着眼前人那小神明一般的打扮不放。
对照着电脑屏幕里的题目画面,孟熙蓁只是划出了手机里的计算器,在一番一丝不苟的输入计算后,再条理分明物色一轮答案思索片刻,便点上了两个选项,自信地熄了手机。
略感欣喜却又不满足于此的她又跳出那张操作台环桌的拥抱,俏皮地背过手侧下腰去,探着头透过玻璃门打量着舞台上的高大身影。
五时零八分三十九秒。
右耳的琥珀耳坠摇摇摆摆。
见台上的人儿正全神贯注盯着电脑无动于衷,她鬼马的眸子一转,便回起身以一个丝毫不动人的转身,将有些反光的玻璃门板当成了一面恰到好处的落地镜正对着自己的身段照量了起来。
五时零九分零一秒。
其实她没有发觉,镜子深处的虚影早就不是虚影了。
从一开始,自那个黑色的房间里第一次闯进来那抹生动至极的橙色后,一切早就不同了。
“那是谁?”
那一瞬间,往台侧一瞥的瞬间,他有过怀疑自己是否自始至终都上错了舞台的念头。
遥远的面容分明谈不上遥远,可即便自己看不分明,他也仿佛天生就知道她是谁。
那一霎,他甚至概括不出来那是不是“惊艳”,回过头来还不敢相信地侧过脸去又再追看了一眼,只为了求索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用以形容他自己----
此刻因为紧张怯场而“心律失常”的自己,目光定驻,咽了咽诧异的,直白到有些失礼的自己。
春秋无常,奈何天序----
至于镜子里的命,那抹明艳到能将世间任何一个人的掌心烫穿的倩影,加以任何比喻似乎都落了俗----
“她那一身裙子太好看了。”
而自己更俗。
台下细微的讨论声重新开始清晰起来。
他几乎反应过来:此时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卑劣至极的人正站在单纯良善的莘莘学子面前,还想大放厥词,贻笑大方。
孟熙蓁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投来久久的涣散眼神上,却只侧了侧头,没有笑容。
他发现了她。
她发现了他。
讲座电脑里表明答案提交数量的数字在急速飙升,原来所有人都心率正常,刚才那只是某人的幻觉。
她在担忧。
他在担忧。
然而总须有一方按捺不住,让出棋枰上的连环劫,揽做杀人的那个,日夜才得以轮转,四季万色才有生长铺垫的机会----
于是,镜子里的少女俏皮地在挥着手,摇摆着手里的手机,却又匆匆背过手去。
她还是笑了。
台上的男人别过头去,调整了一下唇边的麦克风,眼前翘首以盼的群众反而成了他一剂定心针。
他还是笑了,对着他的“听众们”。
听众的脸孔一时间像糊上了水汽,连带着丝带般的光散,全看不清,于是他又只好轻轻着手揉了揉不知道死撑了多久的,酸涩的眼皮子。
孟熙蓁掉过身来,不过是个企图向试衣镜瞒住自己丑态的孩子,只有自己知道手中夺自己命的震动提示从未有过停息,涂着橙色指甲油的手攥得越发紧了,甚至有些瑟瑟发抖。
可她还是松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笑。
“我说了!我姐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不可能!这件事多半也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们……”走廊上的脚步声与争辩声清晰起来,直到随着木笃的隔音门被信手推开,熟悉的嗓音随着并不存在的气压扑在自己脸上。
李一惑闯进了“小黑盒”,来势汹汹,顾不着前后地领着两名着装正式的学校负责领导人员,一个还在跟身旁保安模样的中老年人拽着耳语的学生——
还有,脚步总是放得很轻的,顿也顿得利落的,穿着一身干练黑色却总是纵容阵阵薄荷迷迭香味先声夺人的办公室女性——
一双生得极好看的三白窥不出任何情绪,狭长轮廓里招出来的懵懂锐利只略略卷过“小黑盒”的天花板便落在了扎在这颗黑色心脏里的,那枚最耀眼的珍珠身上。
腕子上的白玉镯轻轻一挫,它们的主人没有说话。
五时零九分三十七秒。
本来还在聊微讯的瞿希不明所以,见这阵仗也被吓得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姐,你放心,这事不关你的事,我会说清楚的!你不用管!”李一惑第一时间上前稳住同样一头雾水的孟熙蓁,极力说解道。
孟熙蓁挣开少年的遮挡:“你刚去哪儿了,我中午给你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发消息也不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
“还装傻呢。”那学生打住了跟保安的对话,“孟熙蓁你有外交豁免是吧,居然敢教唆新生把人家公司送给咱学校的盒子给全弄坏了,这回你是想拉咱系里多少人下水?!”
两耳嗡嗡地,孟熙蓁如受雷击。
“同学,我们需要跟你谈谈。”
那些领导的话语开始变得闷重。
“不关她的事!要问…也是先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