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
七月十三日,
晚上十时五十九分。
“这片下陷区域底部仍有大量伤者被埋压!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凿岩,切割,快!!”
“有声音!在这个方位!”
“撑住啊!!!”
鲜红色的沙砾与石灰从额头上静静流淌下来,渗透进紧闭起的左眼里刺痛着,直到眼窝盛不下了,便沿着鼻翼继续往下流,尝到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幸存者的意识已经趋近彻底模糊,完全无法集中哪怕一丝注意力的她不敢也没有力气去睁开另一只进了沙尘的眼睛。
嗅觉被受击后的剧痛剥夺,那种攻入鼻腔与鼻梁的剥夺感甚至还在反过来攻击着意识。
耳畔除了剧烈的耳鸣声,只有天旋地转的脑海中泼在黑暗幕布上的无数彩色噪声正在一点一点催眠自己。
她好想睡觉,任由脑海中那些彩色噪点涣散,解体,消溶 ---- 那样,就不用 ----
可是,
越来越清晰的痛感从“一点钟的方向”渗透上来。
空洞的痛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人正在以自己全身的神经和血管作为织线,咬着牙在缝合起自己破碎的意识。
热辣的汗水如针一般穿刺在自己的灵肉之间,一点一点地拼凑着自己累赘的呼吸。
她睡不着,但也醒不过来。
可是,
痛感还是越来越扎实,她不得已要去集中精神在意起来。因为就算她再勇敢,勇敢到连死亡都不惧怕,连痛感都可以坦然面对,她也依然本能地去在乎自己是否还能动弹,完整地动弹。
她想,自己起码要死得明明白白,哪怕死神来了,也得有个事先的良好沟通才能带走自己。
不然,她将会鄙视,厌恶,唾弃这样的死亡,这样的自己。
而且,
她要迟到了,说好的放暑假前每晚十点都会准时收听,准时与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通话,聊一聊自己今天在学校的有趣遭遇。
对,
她还没跟主持人好好说一说今天自己班上有一个同学带着半个教室的人趁下课休息的时候偷偷跑到学校隔壁的农场里给猪戴耳机听歌呢。
他说想和大家一起亲眼见证一下有没有“猪皮疙瘩”这回事。
哈哈,结果心情不太好的猪把他的耳机给吞了,农场主把全部人赶了出来,他和“同伙们”回来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瓦砾碎石底下的幸存者的嘴角在微微抬起。
那可不,她可是攒了好久的情绪呢。
“主持人,你是不是也在笑?”
终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所有的涣散与沉坠的感觉,眯开了自己的模糊的右眼----
一片黑暗。
她的手指动了动,抓住了身侧另一根疑似不知道是谁的黏腻湿润的手指,可是她无法侧过身去确认。
确认了自己的呼吸还勉强通顺之后,她也终于能感觉到是一块石板从下面抵着自己的背脊,而自己原来一直是保持在一个半躺的姿势。
她拼命地眨眼,尝试让不知道是自己的泪腺液还是眼睛流出来的血去滤净那些眼角和眼皮里反复刺痛硌应的污垢----
还是一片黑暗。
除了一些几何形状的立体轮廓在不规则地模仿着泰森多边形扩展范围,并伴随着一点钟方向传来的阵阵痛感在极为有限的视野里愈发清晰。
“咝......”
不,这里根本称不上是空间,除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她什么都看不到。那她到底在哪儿?“混沌”吗?
那她是不是应该继续好好睡着?反正也困。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微微震动在韵律地提醒着她。
对,震动,当时仿佛是整个世界突然开动了自己家里过年的时候刚扔掉的那台老式垂直滚筒洗衣机,然后是灯管熄灭了,正准备划重点的书本倒在地上,再然后是,起哄声,崩塌声,自己正看着一群人几乎同时挤向那个狭窄的门口。
自己似乎赶在了最后。
而最后,就是一片黑暗。
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震动声或在耳畔或在周围接连响起,
幸存者无力挪动自己的身体,在那些或有或有或无节奏的呢喃催促下,只好尝试再次聚焦眼神----
终于,她看到了,仿佛隔了一层厚纱或是幕帘一般,一抹暗白色的光芒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方向淡淡亮起...紧接着又是一抹,十二点钟方向...两抹,一点钟...一抹,左上方...两抹,九点钟,自己甚至触手可及...
一时间,散落在各方各角那些缝隙里此消彼长的淡白荧光,响应着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微微震动声响,仿佛在尽最后一丝的力气,化作长夜里的星光,为她撑起了这仅有的一片“空间”。
那些朦朦的幽光,细微的震动,是什么.....
用力睁着右眼对抗眩晕感的她终于勉强看清楚了那些轮廓的本体----
逼仄的坍塌乱阵里,几根在头顶上横七竖八的巨型石柱就像是群殴的相扑手一般互相抵消着彼此扑来的力道。
周围堆叠而起的大小不一的水泥石块就像是立体的七巧板,以无人意想到的紧密拼合角度蒙蔽了所有本可以辨别的方向。
此刻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正压着石板,而不是石板压着她。
借着残骸间散发出的短暂而又微弱的暗白色光芒,幸存者无意中看到面前有一只歪斜的石缝中被压着的手,那只手分明已经没有了活力,却仍像是正在对着自己伸出援手一般。
只是,她没有力气能够握上去了。而那只手此刻无力地敞开着手心,手心里只有碎石与沙砾,手腕上仍顽强缠绕着的青绿色纤维挂绳不禁让幸存者奉上仅有的心力泪目----
那是一条小风扇上的手编挂绳。
“姐姐......”
她的眼睛再次模糊起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心力交瘁,晕乎乎的她终于在仅剩的微光中,微微颔首,看清楚了那一点钟方向的痛感的来源。
原来是一块长得酷似一颗巨型心脏的,缠绕着钢筋的混凝土块重重压在了自己被什么半抬着的右小腿上。仔细一看,那上面几根附着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黑色钢筋借着石块的重量,生生贯穿,乃至于像针戳邮票一样割烂了自己的小腿,仿佛是要将自己死死钉在那不确定是否又是另一块压在别的什么上面的鲜红色石板上。
这是幸存者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腿是这般血肉模糊的可怕模样,而且自己不能左右它的行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