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褐发少年垂着头站在水中,手上戴着一副被水浸透的枷锁,发丝全都湿透贴在身上。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难受吗?”
趁着鱀妖们还没到,贺玠侧身低声问裴尊礼。
他手腕上的枷锁是自己亲自铐上的,所以松紧力度他是最清楚的。
裴尊礼动了动手,那紧紧收缩的镣铐让他忍不住轻哼一声。
“难受就对了。”贺玠挑起眉梢,“以后你若是再想寻死,就记着这个感受。下次若是再犯,就让你尝尝比这还难受千百倍的惩罚。”
裴尊礼吞了口唾沫,从脖颈到耳根都爬上了一抹红晕。
“你们在说什么?”
江祈鬼魅般出现在贺玠身后幽幽问道。
“在让他老实点别乱动。”贺玠脸不红心不跳道,“这小子人瘦力气大,折腾起来难按得很。”
江祈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人,淡淡道:“还有一刻钟日落,最好别出什么乱子。”
说完,她变化为鱼豚之身跳入河道游回了洞中。
幽暗的洞穴中霎时飘来一阵阵难言的臭味,两侧的岩壁上泛起了瘆人的点点莹白。像是无数珍珠镶嵌在上,又像是惨白的瞳仁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河道,看得贺玠也是脊背发寒。
裴尊礼瑟缩着向他身后靠近了一步,嘴唇都变得青紫。
“别怕,只是葬礼前的一些仪式罢了。”
贺玠低声道,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葬礼所需仪式和各妖族的尊奉信仰有关。有的就是千奇百怪神神叨叨。”
“我听神君说,有的兽妖还会在葬礼上烹制族人的尸身再分食入腹,觉得这样能延续他们的灵魂。扯得没边。”
“一会儿开始后千万不要乱动乱看,站在我身边就好。”
裴尊礼抬眼看着贺玠认真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了动枷锁禁锢下的手指,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
呜——嗡——
两声低如牛鸣的声响过后,西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隐入了大地。倒映着天穹的湖面瞬间暗沉静谧了下来,四周阴得可怕。
“万流之鱀,落霞之晖。生于潮汐,毙于矞端。叹哉叹哉,魂归忘川。”
“叹哉叹哉,魂归忘川。”
悠远空灵的声音顺着满壁的白光冲出洞口。贺玠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水面一圈圈漾起波纹。那股腐败的臭味也愈发浓烈。
“云鹤哥,你看那。”裴尊礼突然小声惊呼,抓着贺玠衣服的手指猛地收紧。
洞穴深处阴影之下,一个缟白的身影平躺在暗河之上,头朝内脚朝外,漂浮于水面,面朝着穹顶。
“低头,别看。”贺玠侧身握住了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将他带到身后。
仰躺的尸首顺着暗河缓缓朝洞口飘来。而族长之女江祈已经站在通向外界的岸边,手持一碗青绿的水,用手洒向漂流而过的尸体。
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香消玉殒后青灰的面孔也盖不住她五官的秀美。洁白的衣袍包裹着她尚未成熟的身躯,独属于鱀妖的鱼尾拖在身下,随波流晃动。
她的右臂处空空荡荡,残断面的惨状被衣物包裹,但更加让人心惊的却是她腹部那一块骤然的凹陷。
她的躯干被人剖口过,说不定内里的肋骨和内脏都被挖走了——贺玠微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鱀妖少女的尸体。
“江莹。”
江祈幽幽地喊着她的名字,五指沾上绿水,洒在了少女尸首的脸上。
缟白倩影随波而去,一直到洞外的湖面上。奇怪的是,湖上虽然涟漪不断,但尸体却像是扎了根似的在一个位置定了下来,不再飘荡。
平平整整地躺在湖心上,凄艳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还没等贺玠搞清楚那是什么,第二具尸体很快从洞穴中漂出。
这次是一位正值壮年的雄性鱀妖。他面容刚毅肌肉虬结,可那本该盛放着双眼的眼眶此时却空空如也,两个黑黝黝的枯洞长在脸上。他临死时甚至无法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江流。”江祈依旧是那种声调,垂眸喊出他的名字,洒水在他脸上。
贺玠感受到身后裴尊礼的颤抖,只能用指腹轻搓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江祈依旧是那副清冷的姿态,将水洒在男人脸上,目送他顺着暗河漂向湖心,和那姑娘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
这到底是……
贺玠看向湖心的目光多了几分猜疑。
随后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十八具尸体依次从山洞中仰面漂流而出。
他们有的尸身残缺,有的甚至连头部都不翼而飞。各种惨烈的死状都不约而同地昭示着人类对他们犯下的罪行。
“这些……都是父亲干的吗?”裴尊礼冷汗涔涔,几欲跌倒。
他的眼前正漂过一只还未化形的幼年鱀妖,白嫩的身体已然僵硬,身上到处都是钝器击打的淤青和割伤。
一具具尸体在湖心中排成诡异的一行,远远看去宛若一个巨大的木筏。在水流中不动如山地排列着。
正当贺玠以为葬礼快要结束时,一阵狂猎的阴风从洞中呼啸而出。
哗——哗——
一个个鱀妖从暗河中探出头,密密麻麻的双眼在漆黑中闪着绿光。
贺玠死死地盯着鱀妖出现的方向,只见一口硕大的棺材被他们抬在头顶,缓缓向洞口走来。
月照棺木。
暗河之中,每只鱀妖的脸上都呈着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