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手里的热红酒都快凉了,但依旧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坐在对面的蕾妮西亚几分钟前又抽起了烟斗,呼出的气息带着花草的清甜味,和之前在巴哈慕森林闻到的卷烟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她吹出了一个烟圈,一口气给自己灌了大半杯酒,才总算有了开口的打算。
“我前两天听说你在霜兰幽谷被杀了,”她顿了顿,也没有想出多恰当的措辞,“你前任干的?”
塔尔的“没有”被他咬在了嘴边,他既没有被杀也没有前任,但所有人如今了解到的情报或许都是“他被前任杀了”……有点幽默。
或许是他半天也没开口回答,蕾妮西亚颇为仁慈地放过了他,转而问了下一个问题:“你身边跟着的是谁?之前端酒下来的那个。”
塔尔心里腹诽,觉得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仁慈”太不贴切了,顿了顿,在蕾妮西亚即将问出第三个“好问题”之前斟酌完了用词,回道:“现任。”
话音刚落,玻璃杯的把手被蕾妮西亚一个不小心捏碎了,酒水和杯体砸落在地,溅出去很远。塔尔盯着看了半晌,给自己灌了半杯热红酒,打算以酒壮胆。
“抱歉,失手了,”蕾妮西亚皱着眉,“我知道你们上过床,长了眼睛都看得出,可烙印的纹章即使可以瞒过大多数人的眼睛也瞒不过我。”
塔尔抬起了头,他注视着那双眼睛,问:“所以?”
“他是谁,”蕾妮西亚抬起头,在酒馆里第一次和他对上了视线,“你的回答决定了我是不是要杀了他。”
怪不得魔族众人从不谈起斯卡文吉尔家族,仅仅一眼,塔尔感受到的压迫就和刚才在无梦城街道上全然不同。蕾妮西亚不会因为血脉亲情而对自己网开一面,更别说一个会威胁到魔族秩序的不稳定因素。
可这又怎么样,塔尔也流着斯卡文吉尔家的血,他也无所畏惧。
“虞影溯,”塔尔看着她瞬间变了脸色,杀气几乎凝聚成浓稠的絮,让他喉咙发紧,“我爱人。”
蕾妮西亚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一口气灌完了。这只杯子的下场和前一个没有差别,都在砖石地面上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赫卡洛斯三天前来报,说塔尔·斯图莱特死于他手,重观和温卓亲眼看见了尸体,”蕾妮西亚前倾身体,眯着眼睛看他,“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模一样的眼睛说明不了任何事情,相似至极的外表也同样如此。塔尔还记得凌晚殊说如果换做是她,不会想见到阔别二十年的母亲,因为一切都会失控。时间的力量很可怕,对有些人来说是整个一生,对另一些人来说不过睡了一觉的事情。
“在霜兰幽谷造出一个假的外表不是难事,烙印和深魇都在场,”塔尔纹丝不动,“但如果你认为我不是塔尔·斯图莱特,又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确认罢了,毕竟有些消息自相矛盾,我总得确认哪个是真的。虞影溯杀了欺诈,烙印和深魇帮他一个忙或者两个、或者更多都不是稀奇事,”蕾妮西亚盯着他,“除非涅亚亲自到我面前,告诉我你是他从这里带出去的儿子。”
“我……”塔尔嗓子有些哑,开口一下子没说出话,只能咳了一声,“我没办法……”
塔尔的指尖一缩,戴在左手食指上的储物戒指被火光闪了一下,转瞬即逝。蕾妮西亚的眼神忽的就变了,塔尔狂跳不止的心脏在这之后逐渐平静了下来,浑身上下的力气也都被抽走了。
他在这一刻突然后悔了走进亡灵之森,如果他不去,蕾妮西亚或许还能去和涅亚见一面,即使是在梦里。他盯着地上的碎玻璃看了很久,然后缓慢地俯身,捡起一片干净利落地扎进了自己的手腕,下手很重,玻璃片的一大半都卡在里面,血沿着手臂滴了一地。
蕾妮西亚几乎是触电一般伸手把那片碎玻璃拔了出来,看着他身上黑色的荆棘争相涌向几乎断开的手腕,花了几十秒就将那里织回了原本的模样。深渊烈焰跟着血液溢了出来,地上的玻璃被烧化了。
血的气味散出去太远,四个人的脚步声同时出现在了他们耳中,却没有一个人露面。塔尔想朝那个方向望一眼,但一转头就被蕾妮西亚捏着下巴掰了回去。
“你几岁了。”她低声问。
“二十一,”塔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快二十二了。”
“二十一年,”蕾妮西亚笑了,“睡了一觉的功夫,长这么大了。”
她靠回了沙发上,敲了两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烟斗再次出现在了她手里。那枚戒指随即被她从指间拔了下来,扔到了塔尔手里。
“收着吧,见面礼。”
她不再坐着了,烟斗在白光里化成了灰,手一挥就散得一干二净。藏在墙里的暗门开了一条缝,蕾妮西亚轻轻一推就踏进了漆黑的通道,但只一步就停住了。
“从这里一直往东走,走到琼花飞崖,”她说,“那里有一栋房子,除了二楼最里面的主卧,你住哪里都可以。”
塔尔记得他在大裂谷里拿到的钥匙,涅亚说那是家门钥匙。
“好好休息,”她的声音带上了点难以言喻的笑意,“有空多练练吧,别出去丢自己家的脸。”
暗门开了又闭,藏在拐角处的一众人也总算是露了脸。罗戈看着一地狼藉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贝尔斯从楼上叫下来,三两下就打扫得一尘不染。
“酒我一会儿送下来,”灾祸后退了半步,“你们聊。”
塔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贝尔斯一声不吭地跟在罗戈身后上了楼,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睛从黑色的一团中冒了出来,满眼无辜地看向塔尔,但塔尔不理他,只能转回去沿着楼梯扶手回了楼上。
虞影溯走到他身边,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戴在了他脸上。靠在扶手边的羽溯忽地笑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好傻”。
虞影溯抹掉了塔尔眼角的潮气:“酒还喝吗?”
“喝,”塔尔说,“我只喝到半杯,还有一半被她抢了。”
他的脸颊有些泛红,热红酒被控制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度上,酒精没有挥发多少。虞影溯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一口气灌太猛酒意上头,他们都饿着肚子,也不知道酒馆里有没有食物。
“我饿了,”羽溯突然道,“小主人,给点吃的?”
虞影溯猛地一回头,发现羽溯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斗篷,裸着上半身,只穿了条紧身的黑色裤子。
“你能不能……”虞影溯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
塔尔显然没他这么大反应,虞影溯□□的样子他都见了那么多回,现在只不过是个上半身。他顿了顿,问:“吃什么?”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气,也问:“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羽溯瞥了他一眼,“不能厚此薄彼吧?”
周遭瞬间寂静一片,端着酒的灾祸停在了楼梯口,决定不用人形送货了。漆黑的流体端着三杯酒,杯底落到桌上的时候敲出了轻响,但谁都没去在意这个。
“你——”
“可以,”塔尔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露出了青色的血管,“但你只能咬着里。”
羽溯的动作顿了顿,他直至此刻才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塔尔半眯着眼,伸出来的那只手像是在召唤他往前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棉花上。记忆里他咬开过太多次眼前的脖颈,由奢入俭难果真是不变的真理,他一点都不满足。
可就在他即将往前踏出那一步的时候,虞影溯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威胁对我来说没有用,”羽溯毫无畏惧,“松手。”
虞影溯非但没松开,反而收紧了力道。
“你知道这没用又何必浪费力气,这里没有外人,演戏给谁看?”羽溯仰着头,丝毫不在意窒息感,“我说,松手。”
虞影溯一动不动,直到塔尔拉了他一把才放开指尖。羽溯颈间留下了淤青的掐痕,几秒后就消失了。
“好歹上过床的关系,手腕怎么够,”羽溯蹲了下来,“行行好吧,我不会很用力的。”
“胡言乱语挺有一套,看他喝醉了好骗是吗?”虞影溯拽了一把他的头发,“我不做他反感的事,否则谁倒霉还不知道。”
“我知道,谁还不记得耳朵疼什么感觉,”羽溯挠了挠塔尔的手掌心,“小主人,我饿了。”
虞影溯站在一边,忽然把塔尔抱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灼热的呼吸就在耳边,惹得塔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偏偏手还被捏在羽溯手里。
“别听他的,你让我咬脖子吗?亲爱的?”虞影溯搂着他的腰,“喝酒吗?”
“喝,”塔尔空着的那只手立刻就捞了一杯,一口气喝了好几口,回味的时候还砸吧了两下嘴,说,“甜的。”
“我看到罗戈在里面放了浆果和香料,很香,”虞影溯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像是……怀里抱着一大杯热红酒。”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连近在咫尺的羽溯都没听清。他们一前一后地这么说着话,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让塔尔有些头晕。
“让我咬脖子吗,小主人,”羽溯半跪在地上,吻了他食指上的储物戒指,“我好饿。”
虞影溯揉着他的耳垂,满手都是他的软发,低声道:“乖。”
他张开了嘴,獠牙破开了颈侧的皮肤,缓慢地咬了进去。他的动作太慢了,血液沿着伤口溢出了些,沾到了他的嘴角,顺着下颌滴在了地上。羽溯眯起了眼睛,他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瞬间就闪起了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虞影溯,流出来了,”塔尔皱着眉,他看着羽溯,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跟谁说的,“我也饿了。”
羽溯顿了顿,他没有说话,因为人偶的血液不能填饱塔尔的肚子。这估计是他和虞影溯唯一不同的地方,但塔尔并不知道,虞影溯……
虞影溯把自己的手腕送进了塔尔的嘴里,他看了羽溯一眼,一切都了然了。
羽溯还牵着塔尔的手,却不再有任何动作。塔尔抬了抬手腕,示意他咬,也没得到回答。
“算了,”羽溯站起身,后退了半步,“我落了个东西在梦塔,改天再来找你。”
他走得片刻都不曾犹豫,塔尔在酒意和颈侧酥麻感的双重刺激下只是迷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被虞影溯遮住了眼睛。他不知道羽溯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笑了一声,他和虞影溯交换了视线,很多事都不言而喻。
玄逐归坐在楼上,他又拿了一杯热红酒,没两口就灌进了肚子里。他从前只在琳琅天城见过这样的大雪,月眠城在南方,冬季也不会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