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一踏出铃兰谷的瞬间就闻到了股刺鼻的气味,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几乎要被刺激得流泪。
“是毒雾,”灾祸刚想继续说什么,一转身却看到塔尔停在了原地,盯着地面一声不吭,“怎么了?”
“我要知道他这边的状况,”塔尔几乎是在命令他,“留个分|身。”
灾祸不知道他如今的状况究竟怎么样,但闻言依旧立刻削下了自己的一只手。漆黑的流体从断面涌出,不过片刻时间就和断肢融合,凝成了一个浮空的小球。
“太小了,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触碰动作,”灾祸道,“还可以传递声音和画面。”
塔尔皱了皱眉,又问:“能说话吗?”
“容易被发现,”灾祸如实道,“欺诈警惕心太高,我比不过。”
塔尔望了一眼卡什弥亚长廊的方向,思考了半晌后道:“那就照你的极限来。”
灾祸笑了一声,毫不犹豫答道:“得令。”
他没有等到下文,塔尔像是静止了一般站在走道之中,过了半晌仰起了头。他伸手捏住了灾祸的脸,这家伙人形时手感和真的人类一样,皮肤温热有弹性,乍一看根本无法联想到古代恶魔。他的发丝带着温度,看似柔软,却全都可以变成尖刺一般的武器。
灾祸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在用一种很独特的方式安慰自己的小主人。他没有动,任由塔尔像看一件物品般看着他的身体、皮肤、五官和眼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本就对人形的身躯并不熟悉,如今被这么对待甚至还比之前自然些。
“小时候没睡好,”塔尔没头没尾地说,“我还没涅亚长得高。”
花房里的涅亚比他高出了三四厘米,看着也没他这么消瘦。塔尔的脑子里现在全是亡灵之森里星星点点的荧光,呼吸都还带着那股浓郁的花香。
“你见到他了,”灾祸抓住了塔尔的手腕,一双眼睛在迷蒙的毒物中闪着金色的光,“所以很伤心?”
他感受不到塔尔的情绪,从他的主人离开深魇的梦境时就感受不到了。塔尔挪开了视线,但灾祸从表情就能知道他的心思,他太好懂了。
“我的感知力更强,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因为情绪原因放弃任何一点优势都是幼稚的行为,”灾祸试图说服他,但一无所获,“塔尔……”
塔尔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把连接的路径打开,我感受到了焦虑……很严重,”灾祸几乎是在求他,“别拒绝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下一刻就被塔尔捂住了嘴,拽到了一块巨石后,一根手指竖在嘴边,显然是在让他闭嘴。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一个衣着端正的男人凭空出现在走道中,推着银质的餐车进入了爱瓦瑞克斯铃兰谷。
“我在他颈侧。”灾祸已经在虞影溯身边潜伏好了。
“感觉得到,”塔尔顿了顿,随后当机立断地下令,“跑!”
那男人看似并未发现他们,连视线都没有往他们的方向有过分毫偏挪,但就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的刹那,狂风夹杂着浓雾从铃兰谷的入口处呼啸而来。灾祸手腕上的断口瞬间化作盾挡在了塔尔面前,但在触及冲击波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而就在同一时刻,白金色的火顺着地面的沟壑在风中凝聚成了漩涡,爆破声席卷走道的瞬间,塔尔已然朝着卡什弥亚长廊狂奔而去。
那个男人应该是有十足的把握,他进了铃兰谷之后并没有回头来确认他们的生死。空气中的毒雾比之前更加浓郁了,一旦被侵蚀,尸体都会化作血水。塔尔有些头晕,视线中的一切都带上了重叠的虚影。他的脚步越发沉重,若非灾祸拽着他或许早就倒在了半路。
毒雾终究还是有影响,塔尔喘不上气,诸多不适叠加在一起让他神识恍惚。
“停!”灾祸猛地拽住了塔尔,“我听见了羊群。”
深魇特地提醒过的事情绝不能忘,弥恩卷角羊的模样不在他的记忆里,但总归应该离不开“羊”这个范畴。
前方不远处的卡什弥亚长廊转角传来的不仅仅是此起彼伏的羊叫声,还有角和角击打产生的闷响。羊群显然被焦躁充斥,沉闷的撞击声混杂着凄厉而愤怒的尖叫,仿佛一群即将失去控制的牲畜。
塔尔急停时几乎将地面擦出火花,他单手撑着地,还没来得及抬头,热浪便扑面而来。深渊烈焰筑成了墙,但预料之中的冲撞却迟迟没有到来。塔尔从眩晕中艰难地寻回了自己的视觉,透过火焰看见了一个背影。烙印不知何时挡在了他身前,掌心中的一只眼睛盯着他。
“别发呆,”那只粉色的眼睛闪着令人窒息的光,“跟上。”
烙印手一挥点燃了毒雾,爆破声顺着宽阔的走道一路延伸至卡什弥亚长廊的入口。塔尔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清爽了,毒雾彻底消失。他在极亮的光线中看见了一个牧羊人,站在头羊的卷角上,周身被雪白笼罩。
“羊群离开了卡什弥亚长廊,”烙印皱着眉,“她什么时候成了牧羊人?”
塔尔耳中出现了虞影溯那边的声音,灾祸连视觉都与他共享了,一闭眼就能看见宴会厅的水晶吊灯。
“集中,”烙印瞥了他一眼,“你在听什么?”
“铃兰谷,”塔尔顿了顿,“圣湖之谣是什么?”
“魔族卖得很好的一本故事集,欺诈发家致富的脏东西之一,”烙印说着,把怀里奄奄一息的盆栽放到了墙角边,“我给你爱人那边做了点手脚,希望他能自己发现。”
“手脚”的具体内容并不难猜,塔尔从虞影溯的满嘴胡话中知道了个大概。虚假与真实颠倒,吸血鬼戴着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在谎言之海中畅游无阻。
化作流体的灾祸冒出了一个头,凑到了塔尔耳边,一双眼睛亮得几乎要着火。地面的震颤逐渐强烈,塔尔听见了灾祸的低笑声,他兴奋极了。
“羊群在靠近,”灾祸露出了他一嘴尖锐的牙,“我闻到了很香的气味。”
塔尔耳边出现了曲调声,在火花的间隙中看见了吹着哨笛的牧羊人。虽然隔着火光五官看不真切,但她的身形轮廓和气质与尸血之海高空的那个人相似至极。她手中的哨笛是控制羊群的利器,本就狂暴的幽谷生物在笛音中横冲直撞,狂风随着哨音聚成肉眼可见的风刃劈开了火光。
烙印对付她并不费力,但要完全越过羊群到达不远处的卡什弥亚长廊却几乎不可能。数以千计的卷角羊将走道填塞得密不透风,这是幽谷生物中最难对付的一种,它们生命力极强,只要还残留一口气都能在短短数分钟至内恢复如初。极致的凝聚力让它们随时可以因为同伴的受伤化作一群疯狂的毁灭者,就连霜兰幽谷中的石墙都阻隔不了羊群的冲撞。
但塔尔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什么羊群全是有角的公羊?
灾祸在低吼,他藏在黑色流体中的眼睛几乎要燃出火,穿透力极强的金光已经照亮了一方天地。牧羊人自然不傻,哨笛声引出的攻击针对性十足地朝着光源而去。
“活靶子,”烙印的声音带上了笑意,“灾祸,你对着一群公羊发什么情?”
塔尔知道灾祸这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发泄他的狂躁感,但他很快就无暇顾及了。那股窒息的眩晕感随着笛音再次将他笼罩,眼前的霜兰幽谷走道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海,数秒之后又化为了无尽的冰原。他本能地燃起了深渊烈焰,但周身的火被瞬间压回了体内,他分明能感知到灾祸就在身边,可眼前却看不见他的踪迹。
“塔尔!”
“塔尔,浮空!”
两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出现,灾祸在通过连接呼唤他,而另一个声音却有些迷蒙。他没有思考的时间,一双巨大的火焰双翼瞬间成型,拍打着把自己带入了空中。记忆中的走道大约六米高,塔尔伸出手挡在头顶,不出所料触到了头顶的阻挡之物。
他记得这个感觉,先前雪球在赫什麦因峰山巅欺骗霍恩时也用了同样的招式,而牧羊人比起雪球显然高出了不止一个等级。
『她和雪球有关系,别杀,』塔尔开启了和灾祸的双向感应,『我在幻境里。』
『好,』灾祸的声音从脑中传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塔尔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容易就被幻境控制,他受到了毒雾的影响,让牧羊人因此有机可乘。冰原幻境里没有穹顶,塔尔索性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最具有欺骗性的视觉。他眼前逐渐与灾祸所见的景象重合,甚至看见了抵在通道穹顶上的自己。
『我现在是你的眼睛了。』
塔尔轻声笑了,他攀在岩壁上,耳边同时出现了身边和铃兰谷里的声音。虞影溯的游戏还在继续,无趣又危险。
地面上足有一人高的弥恩卷角羊狂奔而过,羊群即将冲撞他们的瞬间,烙印化作了半透明的虚无体。她迎面穿过羊群径直擒住了牧羊人的咽喉,但指尖触到她的瞬间,一团灰烬却取代了她的位置。
哨笛掉在了地上,被羊蹄三两下就踩得稀碎,显然也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冒牌货。塔尔在这一刻脱离了幻境的控制,耳边灌满了羊群的尖叫。
“幻象,”烙印低声道,“又是幻象。”
她掌心里的眼睛里生出了无数粗壮的树藤,一只只弥恩卷角羊被刺穿心脏串成了烤串,连濒死的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丧了命。羊群成了烙印发泄火气的沙袋,这种幽谷生物虽然因为数量众多而难以对付,但对于古魔来说却不值一提。没了笛音控制的羊群只剩下了破坏的欲望,它们分不清敌人是否强大,只知道用自己的角攻击杀害同伴的凶手。
树藤没有给羊群喘息的机会,坚硬的末端直入地面,石块碎裂形成了刀锋一般的刃。塔尔燃起了深渊烈焰,火焰焚烧着树藤上的卷角羊,但羊群踩踏着同伴的尸体,连冲撞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减缓。
这是一群不死不休的野兽。
地面上没有塔尔的落脚之处,他攀在走道的穹顶上,周身的毒雾比起先前更加浓郁。烙印身后尽是被树藤一击毙命的卷角羊尸体,身前是它们源源不断的攻击。
“去卡什弥亚长廊找牧羊人,顺便看看我的倒吊莲是不是还活着。”
卡什弥亚长廊距离此处不过一分钟的路程,烙印的屠杀行为让她成为了羊群唯一的攻击目标。
“走,”塔尔朝着灾祸低声道,“最快速度。”
灾祸并未化作人形,但悬空飞行的速度比他们先前的奔跑快了一倍有余。塔尔宛若一支离弦的箭,最终落地时不得不用火翼抵抗冲出去的惯性。他稳住身形后并未急着闯进卡什弥亚长廊深处,那里分明没有半点光亮,却散发着十足滚烫的热意。
塔尔皱着眉想看得更清楚些,终于在漆黑一片中寻到了些许的亮色碎点。
『弓,』塔尔说,『我试试。』
周围没有实现,直觉告诉他这里没有危险。但先前毒雾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失,他预感到自己一进去就会被幻境吞没,因此必须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灾祸知道他要试什么,先前在赫什麦因峰的潦草火柱是塔尔那时对火焰掌控的极限,到了现在总该有点进步。但片刻之后的事实证明了控制这种事还是需要练习,他的法力存储量比起先前提升了不少,可如今拉开了灾祸化作的大弓,箭矢却依旧没有半点进步。火焰始终都在向外扩散,做不到真正意义上聚拢,也注定了箭矢的寿命在离开他之后只剩下短短三秒。
但即使是三秒也足够高速飞驰的箭矢照亮卡什弥亚长廊深处的景象,他看见了一栋化作黑炭的屋子,箭矢呼啸而过的风将焚烧过后的残骸吹散了,坍塌后一个白色的点转瞬即逝。
『牧羊人,』灾祸眯起了眼睛,『我想要她。』
塔尔让灾祸化作散鞭:『那就去抓。』
火焰足以打草惊蛇,塔尔目的就是如此。依照烙印的说法,卡什弥亚长廊仅有单侧能够通行,另一面是死路,最适合瓮中捉鳖。牧羊人没有多强大的力量,没了哨笛的她或许只是一只束手无策的羔羊,除了幻境之外没有任何武器。
『倒吊莲死了,我看见了。』灾祸忽然道。
『嗯?』
『我以前被它倒挂着吊在半空,烙印为此笑话了我很久,』灾祸皱着眉,『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塔尔应轻声应了,心里却觉得这不算坏事,倒吊莲的死亡会是烙印对付欺诈的一个绝佳借口。
『但我看见了一个新的入口,』灾祸又道,『新路,之前没有。』
塔尔一怔,他忽然想到了先前的公羊群,问到:『确定?』
『确定,』灾祸笃定道,『卡什弥亚长廊理应是单向通行,但现在显然不是。这条路是新开辟的,人为。』
开辟这条路的人或许是深魇,又或者是烙印,但绝不可能是欺诈。依照烙印的说法,牧羊人应当是欺诈的手下,或许和虞影溯面前那些人一样是囚徒,又或者和寒音一样。他不知道虞影溯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从铃兰谷里出来,但听着那边的动静……且不说虞影溯还在千方百计套欺诈的话,就算是这个破故事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
『他真能编,』灾祸感叹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费事?那里面全是欺诈的手下败将,他们不会得罪欺诈,否则他们永远得不到自由。』
『套话,』塔尔言简意赅,『比如寒音。』
塔尔总觉得寒音不简单,她的掌心压在虞影溯手背上时显然是有话要说,但绝不会是因为那个胡编乱造的故事而动容。虞影溯心里的想法灾祸察觉不到,但塔尔却因为一些奇异的相似之处将寒音和牧羊人、甚至雪球联系到了一起。
比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