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或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与血脉相连,无法割舍。塔尔知道自己和常人的区别不过是能在恐惧时挪动自己的脚步,他不会像一只无助的羔羊站在原地等死。
但即使如此,恐惧也依旧不会消失。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但又完全不同,”烙印忽地开始说话,但那并非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而是从那朵花方才长出的嘴巴里,“我本以为你活不到成年。”
花朵生出的一只单眼注视着塔尔,看得他后背发麻,尾椎处的花纹伴着热意爬到肩头,却完美地隐在了衣服下,像是畏惧出现。
灾祸的声音传到了他脑中:『前面就是深魇的住处。』
塔尔始终都盯着那朵花的眼睛,那种漆黑比深渊之底更暗,仿佛一切光线都会被吞噬殆尽。花朵的嘴似乎扬起了一边的嘴角,塔尔看不见烙印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位扮演着领路人的古代恶魔究竟在想什么。
他们走着走着,霜兰幽谷里的光忽地就暗了。虞影溯从他身后贴了上来,偏凉的右手搭在了他的腰侧。
“有人来了,”虞影溯低声道,“起雾了。”
也降温了,塔尔明显感觉周遭的空气带上了一丝寒意。但烙印并未停下脚步,她朝着那片深色的雾气走去,仿佛带着他们坠入冰窟。
“陌生人?”另一个声音从雾霭深处传来,“姐姐,你可没让我准备多余的茶点。”
“伊斯雷尔会喜欢新来的客人,”烙印道,“你也会喜欢。”
灾祸停住了脚步,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个剪影。雾气与原本空气的交界线就近在眼前,他没有再向前,还伸出手把塔尔和虞影溯也拦了下来。
“我想先进去,”灾祸说,“黑雾会直接把你们带进噩梦,但我不会受影响。”
灾祸想让深魇网开一面,能放过一个是一个。但他连转身都还没转完,黑雾之中忽地就出现了一条路。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那条路的正中,让灾祸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小朋友,你终于肯回家了,”深魇笑了,“晚殊说你好不容易长大了点,我怎么看着没什么变化?”
“我离开这里那会儿还是个三岁小孩的样子,”灾祸无奈极了,“好歹身高变了点。”
回答归回答,但深魇似乎并不是很想搭理他。她的视线越过了灾祸直接望向了塔尔,一双大眼睛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庞看了许久。
同样是古代恶魔,深魇和烙印的气质天差地别。烙印仿佛从深渊沼泽里行走出的一朵食人之花,带着毒液的腥气;而深魇却宛若香甜梦境中柔软草坪上的晨露,若非周遭的黑色雾气,她甚至称得上是坠落幽谷的飞仙。
塔尔深吸了一口气,他握紧了拳头藏住指尖的颤抖,眼中的银色碎星闪烁着光。
“啊,你是涅亚的儿子,”深魇愣了一下,“涅亚是不是死了?”
“二十年前就死了,”塔尔说,“我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你会有的,”深魇笑了笑,让黑色的雾气散开了,“来吧孩子,还有后面那位血族……这里很多年没有血族出现了。”
“我的荣幸,”虞影溯道,“是柯什帕尔加的瑟兰红茶吗?我闻见香气了。”
深魇有些意外:“这么远都能闻出来?”
“您手上还留着茶香,”虞影溯的动作始终未变,他搭在塔尔腰侧的手微微用了些力,“还有铃兰的花香。”
虞影溯在紧张,塔尔感觉得出来。他在面对烙印时都没有这样的反应,却在这个看似更好相处的深魇面前险些破功。
“铃兰是伊斯雷尔带来的,”深魇笑了,“走吧各位,茶要凉了。”
深魇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只字不言的灾祸忽地就松了口气,他回过神,眼里似乎已经有些血丝了。
“我妈在给我施压,”灾祸道,“我刚才和你断连了。”
塔尔一怔,他根本没有察觉到。
“她比烙印更令人恐惧,”虞影溯的声音有些哑,“但似乎有人根本察觉不到。”
塔尔耸了耸肩,他的确什么都没察觉到。
“只能说明她很喜欢你,”灾祸靠在了墙边,“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虞影溯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浸湿了,这感觉着实新奇,恐惧和兴奋在心底隐隐作祟,都妄图冲破牢笼。
“我没闻见茶香,”塔尔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在都城的时候问过,君弦也喜欢喝这个,”虞影溯把塔尔绑头发用的丝带解开了,又重新扎上,“瑟兰红茶会带着一些橙花香气,很好辨认。”
“吸血鬼的嗅觉不错,”塔尔低声道,“灾祸,带路。”
深魇的住所并不像塔尔想象中那么阴冷,又或许是她本身就与其他的古代恶魔有所不同。漫长的石壁走廊之后,一片纯白的花海映入眼帘。塔尔被周遭骤然亮起的光线刺激得眯起了眼睛,扑面而来的清新花香让他仿佛一瞬间离开了霜兰幽谷,到了一片世外花田。
“爱瓦瑞克斯铃兰谷,”深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小灾祸,欢迎回家。”
塔尔望向了那个古代恶魔,白昼光线中的深魇仿佛甜美梦中的天使。他看得清楚,灾祸裸露在外的后颈起了一层战栗,他的指尖在颤,但塔尔察觉不到那是兴奋还是恐惧。
“我还会走的。”灾祸说。
“你总得回来,”深魇采了一束铃兰搂在怀里,“你父亲二十年前来找过我,想让你接他的位子,我没答应。”
“他被权力禁锢在魔族大君的王宫里,我不会步他后尘,”灾祸低声道,“但我的小主人很好。”
深魇的动作顿了顿,她望向了铃兰谷中的烙印,得到了一个颔首。塔尔看不懂她们之间无声的交流究竟是何意,但在此之后,铃兰谷内的光忽地就暗了。
“塔尔,”深魇道,“你父亲替你过了我这关,二十年前。”
她周身的气质变了,方才的那个天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噩梦的魔。
“可你不是一个人进来的,我可以把你们算作一体,但噩梦烙在灵魂里,割舍不开,”她怀中的铃兰花泛上了暗色,“你们之中得有一个下一趟地狱。”
“即使我在也不行吗?”灾祸问道。
“你不是归家人,你也是过客,过客需要支付代价,”深魇望向了他,“深渊已然开恩,你该感谢你的血脉。”
黑雾随着她的话语从四周升腾而起,短短几秒的时间便吞噬了整片铃兰谷。
“她不会放过我,”虞影溯低声道,“或许我走出一步,雾就能散了。”
塔尔自从进了爱瓦瑞克斯铃兰谷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灾祸先前说深魇的黑雾是通向噩梦的路,深渊之下的恐惧和绝望会成为他们最好的食粮。
“塔尔,”灾祸抓住了塔尔的手腕,“你最好别。”
“灾祸,”塔尔开口道,“我从来感受不到你的状态。”
灾祸的动作一顿,他忽地就明白了。
“你说我是你的主人,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单向的,”塔尔注视着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且指向为你。”
“这是力量决定的,”灾祸皱起了眉,“即使是魔族大君布雷希特也无法感受到我父亲的所思所想,古代恶魔的力量过于强大,普通契约者无法完全凌驾于我们之上。”
“出于保护?”塔尔问。
“是,”灾祸道,“这是对精神力以及灵魂本身的一种保护,防止契约者由于信息过载导致的崩溃。”
“有人可以完全掌控古代恶魔吗?”
“凌晚殊算是其中之一,”灾祸顿了顿,“塔尔,你……”
塔尔不知道凌晚殊的强大是否是因为她曾经历过霜兰幽谷的试炼,但事到如今,放弃任何一个变强的机会都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心动了?”虞影溯笑了。
“嗯,”塔尔伸出了手,他的指尖触到了黑色雾气,“你呢?”
虞影溯把灾祸拽着不放的手腕抢了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塔尔扬起了嘴角,虞影溯说的当然不会是真的。他待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毕竟古代恶魔对于互相的理解总比常人深刻。他伸手搭上了虞影溯的后颈,掌心下压的同时仰起了头。他张开了嘴,吐息间的热气扑在了虞影溯的唇边,惹得他獠牙都在发痒。
“我爱你,”塔尔说,“等我。”
“我的吻呢?”虞影溯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回来给你。”
塔尔周身没入黑雾之后不过数秒,铃兰谷内就恢复了最初进入之时的明亮。深魇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步入深渊的会是那个血族,却不想会是塔尔。混血的半魔倒在了柔软的铃兰花丛里,他睡着了,但眉间却始终紧锁。
“怎么让他进去了?”烙印都觉得奇怪,“明明你们血族更好过这关。”
“他执意如此,我不会阻止,”虞影溯将塔尔搂在怀里,“灾祸也是。”
“我的小主人想去闯关,”灾祸挑了挑眉,“我可拦不住他。”
他和虞影溯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算了,”深魇无奈地笑了,“来喝茶吧,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血族了。”
“我的荣幸,女士,”虞影溯道,“久闻瑟兰红茶的大名,至今都还没有机会尝试。”
“晚殊给我带回来的,她也喜欢这个味道,”深魇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了两个空的茶杯,沏满了,“但点心不够了,希望伊斯雷尔收到了我的信息,能带点吃的过来。”
灾祸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久未见面的母亲交流,对他来说,每一位古代恶魔所象征的都会被归于绝对的负面,无论他本身是否恶劣。他坐到了烙印对面的位子上,她先前带来的那束花已经被插在了圆桌正中的花瓶里,每一朵花上都生出了一只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在害怕,”烙印道,“灾祸,你在怕什么?”
灾祸自己也不知道,但他面对烙印时内心的恐惧比面对深魇时更盛。那一只只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几乎要穿透他,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霜兰幽谷有我、深魇和欺诈,从前血族无法通过的最主要原因并非因为他们玩不过欺诈,而是因为我,”烙印抿了一口茶,“因为对他们来说,再深刻的爱与恨都不会留下疤痕。”
“我以为是刻印,”灾祸说,“原来你们古代恶魔也这么肤浅。”
“疤痕、刻印、情爱、挂念、伤痛……或者别的,缺一不可,”烙印的指尖一转,那些花的视线也就不再盯着灾祸了,“他其实很特殊,他和羽家的其他血族不一样。”
“他法力被封印了,”灾祸说,“当然不一样。”
“反了,”烙印说,“他是完整的。”
灾祸一愣,问道:“什么完整?”
“灵魂,或者说意识,”烙印皱了皱眉,“我很久没有见过灵魂尚存的血族了。”
虞影溯没有听见这句话,他的额头被深魇的一根手指戳住了,一阵眩晕感让他险些一头栽倒,但深魇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