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琉璃球是琅轩在西凉川月眠城买的,某一个轮回之日的礼物。月眠城的轮回之日比新年还要热闹,各种各样的活动接二连三,直到次月的月初都还洋溢着喜悦。那晚的琅轩裹着围巾把自己的耳朵藏得严严实实,他戴上了厚重的兜帽,甚至穿上了最不喜欢的毛靴,就为了出门买这个琉璃球。
那年的新年集市到处都是这样的水晶球,传闻是玄家的家主新婚,而他的妻子原本就是做这个的。琅轩逛了很久才挑中一个,还差点被人抢走。
“轩儿……”樊霄轻声念着从前的称呼,似乎觉得一遍不够,又叫了第二遍、第三遍。
他似乎在笑,但因为笑得太浅,看上去像是不悦地抿着嘴角。转角处的竹瑜听见了他呼唤先知的声音,一边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一边咬着下唇拼了命才压住抽泣。
“轩儿,”樊霄闭上了眼睛,“你看到了……”
旧宫祭祀准备室的地底有一道屏障,很薄,薄到就算碎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这世界上只有琅轩的手能穿过那道屏障。在此之后,樊霄留在大裂谷的所有罪都将公之于众。他的轩儿会知道他从前骗他拿走手稿不过是试探,因为大图纸早就被他收入囊中。
他的爱人会怀疑从前的一切,他会恼怒,会悲痛,到最后应该会恨他入骨。
樊霄知道他能够活下来,却没想到命运将他带去了大裂谷,带去了那片无暇的土地。他离开时的模样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的梦里,那只淌着血的眼眶空洞至极,最终消失在了蒂法斯塔大瀑布的尽头。
那时竹瑜将他的眼球连带着灵符一同剥夺,放在白瓷的托盘上呈到了精灵王面前。但樊霄记得清清楚楚,即使如此他依旧没有哭。
“恨我吧,你应该恨我的,”樊霄盯着灵池边的雪莲,“我这么对你,死亡都应该被称作‘恩赐’……他们都这么想吧。”
樊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自己抓破了。
“我等你,”樊霄仿佛在爱人耳边低语,“但在我等来我的恩赐之前,先让他得到属于他的恩赐吧。”
琅轩听不见樊霄的低语,他在石阶上躺了一个小时,浑身湿透着回到了古文字壁画长廊。塔尔听见脚步声回头时他正苦笑着拧着衣摆,好像这一身的水只不过是一个意外。一旁的君煌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帮了个忙,把他弄干了。
“多谢,龙哥,”琅轩微微颔首,“愿为您肝脑涂地。”
“你这也太夸张了,”君煌被他的话吓一跳,“怎么连敬称都出来了,你让我感觉要折寿,快转个身去对着羽画说。”
“我有说过嫌自己命太长?”羽画难以置信,“琅轩你干什么,出去淋了个雨脑子也进水了?”
自然不是,但虞影溯即使看出来了也不想打破如今的气氛。先知这一来一回更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把自己身上的一层附着溶化冲走了。塔尔望了一眼琅轩,又觉得虞影溯的眼神在讲话,凑过去戳了他一下,没得到回答,反倒被他揽进了怀里。
“想问什么?”虞影溯吻了他的发顶,“我可能猜到了,但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塔尔失笑,但就是不打算开口。
“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小魔法师?”虞影溯揉了揉他的后颈。
“我牙要掉了,”塔尔语出惊人,“不想动嘴。”
虞影溯伸手捏住了他下巴:“那就别去舔了。”
旁边的羽画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偏过头对君煌说:“我弟弟肯定是被人给夺舍了,这什么玩意儿?我家不可能有这号人。”
“恋爱使人变身,”君煌评价,“建议用魔法打败魔法,你要不也谈一个试试算了。”
“我谢谢您,”羽画连假笑都懒得摆,“我还是躺平被魔法打死吧。”
那边的虞影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诶”了一声,笑得不怀好意:“我以前在暗党聚会的时候听他们的血仆聊天,听到过很有趣的事情,猜猜是什么?”
塔尔瞥了他一眼,问:“牙?”
“他们之中有个姐姐牙特别整齐,别的那些小女孩小男孩就问她为什么这么整齐。那个姐姐说换牙的时候不能用舌头去舔,否则新长出来的牙会因为外力长歪,”虞影溯似乎真的很苦恼,“可小塔尔除了睡觉的时候一直都在舔牙,如果之后长出的是尖尖的獠牙,结果不小心被挤到了外——唔……”
“闭嘴,”塔尔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开始干活。”
独角兽编年史还没翻完,通往小建筑群的地下暗道也还没去探。虞影溯原本想着或许能从这本书里找到一点关于独角兽信物的蛛丝马迹,但现实通常不会这么快如他所愿,只能继续走一步是一步。
羽画眼不见为净,索性挪了个位置回到了大殿里,躺在茶风背上闭着眼睡觉。倒是崽崽一蹦一跳地凑到了琅轩身边,用温暖的毛裹住了他冰冷的双脚。
“明天我醒之后再去一次小建筑群,”塔尔顿了顿,又问琅轩,“先知一起吗?”
“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琅轩摸着崽崽的耳朵。
“特拉古欧森林结界的五个稳定点具体方位我已经确定了,但大裂谷的稳定点在哪里至今没有线索……我有个思路,”塔尔指着通向祭台底的那条路,“祭台和地底之间的落差太大,我之前就在想那块琉璃瓦会不会和寝宫的把手一样每次按下都会有不同的效果,明天回来之后如果有时间就试试。”
“可以让灾祸先进去看看,”虞影溯仰起头望了一眼立柱,“毕竟我们不确定再按一次地道会不会直接消失,稳定点如果真的被藏在了祭台和墓室之间……换做是我,我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可以进去的通道。”
旧宫的结界本就意在阻止外人,藏匿其中的隐秘事迹十指都数不清。虞影溯所说的的确可行,灾祸听了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那就去吧,”塔尔说,“明天再告诉我结果,不急。”
“知、道了,”灾祸又用了虞影溯的声音,“那明天、见!小主人。”
“我去一趟大藏书阁,”塔尔说,“五个小时之后没回来的话……去那里找我。”
虞影溯把竹伞递到了他手里,让他自己小心。
大藏书阁最顶层的禁书区早就被搬空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些空旷的书架。塔尔本想着从地面或许能找到通往下层的路,但在最底层摸了一圈也没摸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虞影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黑色石头始终都被塔尔放在外套的内袋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既然和森林结界的图纸放在一起,那就有可能是对付联盟的一把利剑。涅亚的书信中从来没有任何一句话提起过这样东西,甚至连意有所指的话都很少。
箱子还留在大藏书阁第四层的角落里,是个金属铸造的物件,但塔尔去挪的时候却发现它纹丝不动。箱子不算大,即使是最重的金属也不可能让他无法挪动分毫,这种分量沉得仿佛和地面连在了一起。
……和地面连在一起?
塔尔打开了金属箱的盖子,虞影溯离开之前并没有给它上锁,箱子里空无一物,加上古旧的外表,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废弃不用的东西。但仔细一看,金属箱的底层和四围其实有着微妙的差别。底层虽然同样是金属板,但腐坏的程度和金属箱并不一致,成色也略有不同。
塔尔不相信虞影溯没看出来,但又吃不准虞影溯为什么既不告诉他,也不自己掀开看。底层金属板并不结实,只要触到就能明显感觉细微的挪动,尺寸并不完全匹配。塔尔抠着边沿撬起了那块板,不出所料地在下层看见了一张纸。
“果然……”他无奈地笑了,“又来。”
他似乎习惯了涅亚带给他的惊喜,如今就算面前出现一个真人的投影都不会惊讶。他展开了纸张,那上面只有仅仅一行字——“黑曜石可用于关闭石殿稳定点”。
塔尔勾起了嘴角,心道这还真的是个制胜法宝。他原本准备看完就销毁字条,但想了想还是塞进了口袋,将那块尺寸不匹的金属板放回了箱子里,但刚一接触到边沿,他就听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底层的石板也同样是空心的,周围的隔断不过是又一道障眼法,若非巧合根本无从察觉。但下一层石板显然没那么容易打开,他没找到缝隙,也觉得不能用蛮力破坏。石板之下是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如果这里支撑着整个大藏书阁,他总不能就因为开个箱子就让自己被石块淹没。
塔尔忽然想到旧宫里的机关设置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即使是暗器和陷阱都并非全无章法。或许开启这道屏障的开关并不在箱子里,而是在这周围的墙壁或者书架上。
他直起身,将四周的景象环绕了一圈,记下了最显眼的东西和最容易被忽略的部分。虞影溯先前说过这里的书架排列基本是按照先时间后书名的顺序,一切书本都被编了号,而编号使用的是通用语。
塔尔并不认识古兽人语的文字,他随意抽出了其中一本,在扉页上看见了出版年份和出版日期,又放回去看了下一本,但三四行下来都并未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他觉得奇怪,这个箱子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蹊跷,更何况和大藏书阁第四层的地面相连。这似乎并非后来才有的东西,而是从最一开始藏书阁建造的时候就设计好的。箱子藏在树木枝杈和石缝的深处,是个视觉盲区,若非能在黑暗中视物根本发现不了。
难道……
塔尔正想着,手底撑着的书架边缘忽然开始动了。他连忙一收手,却发现沉重的书架并未停止位移,反倒自己向后缓慢地挪动着。地面之下轻声的响动说明了一切,但塔尔觉得奇怪,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哪个动作触动了这个机关。
但即便如此,那个箱子的底部依旧挪开了一条缝。
一丝温润的微光从石缝中溢了出来,石板缓慢地挪开,露出了底下封存的珍宝。那东西乍一看像是一团白色的摆件,但凑近了瞧却能发现用于组合的锥形物上都有着螺旋形的花纹。
塔尔觉得那东西越看越熟悉,他认出了周围的海贝和螺,但那个锥形物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像什么。它整体看像是个皇冠,但凑近了又会有一阵庄严而悲伤的气息溢出。
像是什么神圣之物。
神圣之物?
塔尔一愣,猛地想起了那个锥形的东西像什么。那和菲尼他们的独角相差无几,除了更小更短再也没有任何差别。独角泛着乳白色的微光,通透得仿佛能看见背后支撑它的海螺纹路。
他思考间,藏书阁四层的地面忽地开始震颤。塔尔心下一凛,连忙上前拿出了海螺和独角组成的皇冠。而将它捏在手里的那一瞬间,四周同时传出了呜咽般的悲鸣,如同雪夜呼啸着穿过夹缝的狂风。
整个旧宫似乎在那一刻变得灰暗,周围的书本仿佛都失去了一层色泽。塔尔攥着那样东西,只觉得连意识都几乎要被它吸进去。一阵阵恸哭灌进了他的脑中,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好在身体的记忆让他伸出了一只手扶着书架堪堪立住。
藏书阁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哭泣,三棵巨树摇晃着它们几百年都未挪动过的枝杈,像是古老的树妖拥有了重见天日的生命力。万物如同被春季的微风扫荡过境,冰雪消融之后的生机随着呜咽和悲鸣灌入了这一方天地。
明媚的色彩随着塔尔手中之物愈发耀目的光重新回到了大藏书阁内,那是祝福、是礼赞、是天赐宝地的灵气、又是生命的狂欢,创世之物才拥有给予万物光彩的能力。冰冷的遗迹被注入了温度,万物都在呼喊,像是一场为神的降临而举行的庆典。
塔尔在一片迷蒙之中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但答案显而易见。
独角兽的信物再次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