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的那两颗牙晃得一天比一天厉害,琅轩有时候抬头就能看到他在摇自己的牙,像是不立刻拔下来就誓不罢休一样。
“这不就是换牙吗,”琅轩某一天突然说,“人类不是本来就会换牙吗?”
“人类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换牙了,你面前这位像是六七岁的样子?”君煌瞥了他一眼。
雪原白龙的血脉强度很高,因此即使是混血,君煌的大部分表象特征还是遵循了父亲。他的眼睛和头发尽数雪白,通透得摄人心魄。
“当年我翅膀长得很晚,当时带我的龙族大祭司一度以为我长不出翅膀了,”君煌笑了笑,“不过我真没想到,前两天也真的只是说着玩玩。”
塔尔抿了抿嘴,实在是没忍住又去舔了两下。
“大不了就两个洞呗,”羽画坐在高处,两只脚一晃一晃的,“反正你也不咬人,能有什么影响?”
虞影溯瞥了她一眼,说:“你也不咬人,要么我帮你把牙拔了?”
羽画白了他一眼。
“唉说真的,羽画,你要是牙没了会怎么样?”君煌仰着头问她,“会哭吧?”
“你自己哭去吧,”羽画压根不想看他,“你看着世界上谁敢拔我的牙?”
塔尔在一旁靠着柱子,过了一会儿问:“被血族初拥的人类是怎么长出獠牙的?”
虞影溯一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塔尔仰着头,本以为从羽画那里有可能得到答案,结果发现这位姐姐过了半天也没说话。
“那我帮她回答吧,”君煌说罢,随即一变脸,十分严肃道,“‘我不知道’。”
“滚啊!”羽画骂他,“不知道这个很奇怪?”
“大君,您都当了那么多年大君了,连人家血族的‘来客’怎么换牙都不知道还不奇怪?”琅轩都无语了。
“这位先知大人,你难道会把樊霄今天掉了几根头发怎么掉的又是怎么长出来的事告诉别人?”羽画不甘示弱。
“樊霄不掉头发,”琅轩望了她一眼,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掉吗?”
羽画想把他扔出去,结果琅轩似乎并没有看见她的臭脸,还添油加醋。
“大君为血族操劳至此真是辛苦,要注意休息。”
这边羽画和琅轩再差一步就要打起来了,另一边君煌转过头,问虞影溯和塔尔:“大藏书阁地下看见什么了?”
“死路,”塔尔撒谎撒得面不改色,“去了小建筑群,找到一张涅亚留下的纸条。”
他把写着大长老身世的纸递给了君煌,后者接过之后微微一愣,转向琅轩说:“你们精灵欠的债不少啊。”
琅轩一愣,伸手接过君煌递过来的纸条,看了一眼就给送了回去。
“他与我无关吧,”琅轩说,“连名字都没有,我也看不出他身上流着精灵的血。”
“可他拿到了落霄,没记错的话,落霄只有宴琛手上有,”羽画说,“怎么,他还有本事从神医手里偷东西?”
“宴琛看不见,从他手里偷东西并不难,”琅轩抿起了嘴,“别的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我还是先知的那段时间,联盟大长老和精灵族并未有过任何交集。”
樊霄的动作他也不可能全然知晓,他从不刻意窥探对方的隐私,也同样拥有自己的秘密。
“那就再说,”塔尔截断了这个话题,“你们发现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琅轩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君煌拿出了那张图纸。塔尔接过了手稿,但还没完全打开就愣了,虞影溯挑了下眉,也同样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这是卷轴里的图纸,”虞影溯说,“先知应该认识。”
“就算我说不认识,你们会信吗?”琅轩轻声道,“但这张纸现在应该在树塔或者灵池行宫,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是他二十多年前拿走的那张图纸,他亲手把它交给了樊霄。琅轩不敢想这是否也是那个精灵王送给他的礼物,又或许他那个曾经的爱人和他一样,把这片土地当成了足以埋葬恶念的净土。
谁会相信神宫里充斥着罪孽?
“你都想了一整天了,”羽画从高处落下,“樊霄拿走的应该是魔族结界的大图纸,不想承认也没用,他很早就开始骗你了。”
“他试探我,”琅轩的笑容从来看不出悲欢,“我真的想不到,他从那么早就开始试探我了。”
琅轩以为自己和樊霄之前或许曾经存在过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信任,但他如今却得到了当头一棒。他的爱人是个满心猜忌的疯子,而这个疯子如今妄图侵占天下的一切。
塔尔将那张“失而复得”的卷轴放进了卷轴,让它回到了原本的位子。而琅轩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动作太大,把站在君煌肩上的崽崽吓了一跳。崽崽一巴掌按在了他脑门上,还无比气愤地拍了两下。
没用什么力,但留了点红痕。
“怎么?”君煌问他,“冷?”
琅轩摇了摇头。
大裂谷的暴雨还在下,气温在三天之内骤降了十几度,像是要回到早春时节。水位已经涨了很高,却依旧远没有到顶。
“我出去走走,”琅轩说,“别让灾祸跟着,我就在主殿上面的高台。”
“外面在下雨,”塔尔望了一眼天边,“要伞吗?”
“不用了,谢谢,”琅轩回以一个微笑,“我想淋一会儿雨。”
他沿着壁画墙边的楼梯走进了雨中,起初先是被冻得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想起樊霄了吧。”虞影溯靠在塔尔身边的石柱上,轻声说。
琅轩的表情从来都是他最好的伪装,不相熟的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但一旦略有了解就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琅轩踩着石阶一步步向上走,他盯着地面,却依旧因为雨水险些摔倒。琅轩垂着眼,自暴自弃地干笑了一声,转身坐在了台阶上,不再向上爬。
雨打在身上依旧是冷的。
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可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些东西竟会在失去后变得如此刻骨。他们曾经跟着涅亚去过世界的各个角落,那时候的樊霄顶着一张十几岁孩子的脸,不知道骗取了多少白吃白喝的食物。他会拿着旅馆下的老奶奶送给他尝的煎饼,哄着琅轩喊了哥哥之后却只给他咬一口,说是还要吃的话就得再喊。琅轩气得连喊了十几声,然后一把抢过了热腾腾的煎饼,三两口就啃了个干净。
在那之后他好像每天早上都能得到一份美味的早餐,他问涅亚樊霄是怎么买到的,但他的老师却不告诉他。
也是很久之后,琅轩才得知那是樊霄每天起早贪黑地帮人家干活,才给他弄来了每日清晨的美味。
味觉有时是最难以忘却的记忆,那个老奶奶现在肯定已然逝去,但他却还能记得那是在西凉川某个小城的西南角。那个小城叫霜城,每到春天就会有成片的桃花盛开,那时候的涅亚就是去看桃花林的。
琅轩忽地就仰面倒了下去,石阶在后背磕得生疼,但却被更难以形容的痛意彻底掩盖。他右眼的伤口至今没有完全愈合,又或许此生都不会愈合了。樊霄一把刀扎在了他的心口,越过了皮肉,直接穿透了灵魂。
他不知道为什么时光能把他变成如今的模样,权力和野心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的魄力?
琅轩脸上忽然淌过了一滴温热的水珠,他骗自己这是雨,因为眼泪不会这么烫。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固执地告诉自己是因为台阶硌到了腰侧的胯骨才会让他疼到发抖。
“哥哥……”
琅轩叫出了那个许久未曾缭绕于唇间的称呼。
“哥哥……”
远在灵池行宫里的樊霄忽然听到了一阵呼啸的风声,他睁开双目,盯着平静如常的灵池水面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王,”侍卫竹瑜鞠了个躬,恭敬道,“您寝宫里的琉璃球无故破裂,我们尽力将碎片收起来了,但……无法复原。”
樊霄发出了一声应答,示意他继续。
“请问……残骸——”
“扔了吧,”樊霄说,“人都走了,留着他送的东西碍眼吗?”
竹瑜微微一愣,但依旧回答:“是,我这就去让他们扔了。”
先知离开灵池数月,他们的王面上不显,但常常彻夜无法入眠。樊霄时常会盯着那个琉璃球失神,但竹瑜没想到他竟会让他们扔了它。
“等等,”樊霄又叫住了他,“就这么放着吧,告诉他们不用打扫了。”
竹瑜连忙一个回身,应到:“是。”
樊霄摆了摆手,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