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又变回了平静安宁的模样,唯有朱雀街砖石缝隙里残留的褐色在提醒人们刚刚发生过的动荡。
应齐岳如昨日一样驾着马车带她穿过街巷,来到崭新的宅子前。
闻皎进了中堂,冷冷清清的中央供着两块牌位,她念了句佛,点了香对着上头拜了三拜。
应齐岳接过她手中的香,小心插好,用香匙压实。
仆从见他二人事毕,适时上前通禀:“阿郎,外头有人闹着要进来祭拜,说是郎君阿爷的旧友。”
应齐岳面色一冷,“阿父去的早,阿娘在时从无旧友探望我母子。定是宵小之人,勿要理会!”
“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朱丽娘手忙脚乱地拉着老许头,将这对父女拦在前往中堂的门口。
“这是做什么!”
应齐岳怒喝出声,站在屋檐下看着老许头。
老许头原是要成为他岳父的,因应齐岳被黜落了捕头的差事,便叫女儿和他解了婚约,另给女儿寻了门亲事。不成想刚定亲男人就出天花死了,他女儿迟至今日也没嫁出去。
“贤侄,是我——”
老许头腆着脸上前,“如今你沉冤得雪,我来给你父母上柱香,毕竟……毕竟咱们两家结过亲。”
“既解了亲事,就不再是亲家。”
老许头当即甩了自己两巴掌,“我有眼无珠,被那些个传言骗了,贤侄……”
“送客!”
应齐岳性格恩怨分明,他虽不恨老许头,但也绝不待见他。
“有事,有事!”老许头瞥了眼他身后的闻皎,犹豫着开口,“贤侄,我有眼无珠,但我这女儿是无辜的,是我逼着她与你解了婚姻。你看能不能……”
许家姑娘也捏着绣帕跪下来,“应大哥,我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奢求做正头夫人,自愿为妾为婢,还望你不嫌弃。”
闻皎今日来此,并未穿官服,她站在应齐岳身后,淡淡地看着庭院中跪着的女子。
许家姑娘面容姣好,瞧着并不是那等心思活络的,反倒是她那阿父,酒色之徒耳。
老许头目光逡巡了圈落到了闻皎身上,这一打量便愣住了。
闻皎脖子下方虽有喉结的阴影,侧面却无凸起,眉弓略平,下颚骨较男子稍宽,虽作男子打扮,实则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贤侄,想必这就是未来的主母了吧?”他讨好地笑着,推了推自家女儿,示意她去向闻皎行礼。
闻皎一愣,不待她辩驳,应齐岳抽剑架到老许头脖子上,厉声呵斥:“再胡说,我杀了你!”
老许头原为扶风县衙仵作,为人虽轻浮,辨骨的本事却冠绝京城……
这般想着,应齐岳握着剑,余光忍不住偷偷打量起闻皎来。
她微微一笑,“你认错了,我不是女子。”
这些年里能识破她女子身份的不是没有,都被她言之凿凿地糊弄过去。
闻皎只当这次也一样。
老许头哪里还顾得上她是不是女子,连退三步,拉起地上的女儿。
应齐岳从前严厉,却不会动不动便拔剑,瞧他如今这架势,是真会杀人的。
“贤侄,这亲事你若不想结便罢了,玉娘,咱们走!”
朱丽娘怕他们再惹事,紧跟着老许头出去。
“诶——诶,丽娘!”老许头被老仆和朱丽娘目送着出门,不甘心地回身问她:“方才那位娘子是?”
朱丽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不明就里地反问:“什么娘子?”
“站廊下那位!”
朱丽娘面色更沉,“那是中书侍郎大人!鱼目珠子的老货!滚——”
说着吩咐仆从合上大门,将这晦气的父女二人关在门外。
“呸!小人得志!”老许头朝门头吐了口口水,“牝牡骊黄!”
许家姑娘面上挂不住,扯着老许头袖子小声道:“阿父,咱们回去吧。”
“赔钱货!老子若不是为了你,何需这般低声下气!”老许头大声辱骂着女儿,见她深深地低下头去,胸中的恶气下去几分,暗自嘀咕,“中书侍郎,中书侍郎是个什么官……嘶——好像是个大官?”
“老许头还在门口骂她的女儿。”朱丽娘面有不忍,将他所骂的话复述给应齐岳听。
“叫人轰走!”
朱丽娘应了声是,正要离开,忽被应齐岳叫住。他吩咐丽娘上前,偏身与闻皎介绍,“大人,她就是朱丽娘。”
闻皎的目光笼罩着她。
朱丽娘激动地微微颤抖,不自觉屈膝向她行礼。
“丽娘谢大人。”
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感激地冲闻皎道:“若非大人,丽娘只怕会与万千女子困于妓院之中了。”
“你就是那日为齐岳作证的女子?”
“正是民女。”
闻皎俯身,双手扶起她,欣赏地道:“这世间有许多男儿都不及你。”
打量完朱丽娘,她又看向应齐岳,“她为何在你府上?”
“义兄高义——”
“丽娘于我有恩,我与她结拜为兄妹,打算过两年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好!”
闻皎难得露出动容的神色,“齐岳,我没有错看你。”
“你下去吧,我带大人走走。”应齐岳吩咐朱丽娘,待她走后才与闻皎剖白。“丽娘的名声不好,我本想纳她为妾,庇护她的后半生,但恩情不是爱。我不爱丽娘,若将她困于这番天地里,不是报恩而是害了她。”
庭院的小石子路曲曲折折,应齐岳跟在她身后,抬手拂开枯枝。
“我此生答应为大人马前卒,便打定主意不再成婚。”
“为何?你不必如此——”
“是我自己想。若有家人便有了软肋。将来大人要我做事,齐岳不敢保证能无所顾忌。”
“……你不必如此。”
“大人,我意已决!”
“齐岳,其实这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事,你还没有经历过。”她抬眼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应齐岳,他的神情坚定而决绝,青色的天,微风吹起他的鬓发。多年以后,闻皎回想起来,只觉这一瞬融了半生的时光。
“你还年轻——”
“那么大人你呢,为何孤身一人?”
闻皎被他问住了,鸦羽似的长睫眨了又眨,“我与你不一样……我的心里装了太多事。”
“是什么事?”
“不属于这世间,不容于这世间的,一些……想法。”她轻叹了口气,“总之,我不值得你效仿。”
“大人想做什么,齐岳就帮你做什么。”
闻皎摇头,“那些想法实现不了……”
在这个以种地为生的时代,注定了男子的地位高于女子。
注定了尊卑贵贱、君君臣臣。
注定了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是见过光明的人,又怎甘沉溺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