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那天放学放得早,哪怕军事化严格如三中初中部也只上半天的课,到了下午大部分学生都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单鸾背着袋子蹲在教师办公室前等李小婷下课,学生们放学早可不包括老师们,下午初中部教师集体开会,教师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盘起腿,从口袋里抽出一本课本。
那是一本翻旧了的小学语文课本,封皮用黄色的色纸包得平滑,上面工整地写了“语文”两个大字。侧边书口上沿着纸张的毛边写了三个什么,翻动和摩擦已经把纸页上挂着的墨痕擦得糊里糊涂,压弯了整合一起看才能勉强看出一个‘徐’字。
初中的课程对于单鸾来说就像是天书,台上的老师‘叽里咕噜’说什么,底下的学生横七竖八地写什么,她一点都看不懂。单鸾只认识少少几个字,还是扭曲版的,那些字稍微正经一点儿她就认不出来了。数学更加难一点,但是她会简单的算术,加加减减的出不了错,她帮单悦跑腿,帮老板娘看店,出一点儿错少了钱就得挨打,她不想挨打,所以算术算得利索。
这阵子李小婷在给她恶补拼音,李小婷给了她一本字典,学了拼音不会的字也能想办法自己查了,她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摸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字典。
因为李小婷说:“出身是没办法自己选择的,既然已经过上了这种日子,那就更要争气。”
叽里咕噜的声音比呕哑的咒骂更加甜蜜,干涩的纸张也比潮湿的床单柔软。她不知怎么的只把那两个‘争气’听了进去,她知道自己张口就带着一区后巷的味道,所以从那以后就不爱开口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李小婷讲,李小婷教她什么,她就学什么。
可那都还差得远,差得很远很远,她深知坐在同样一间教室内,她和这里的其他人并不在同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她跟在单鸾后面看见了单悦,小孩非常奇怪地想往她身后躲,单悦见了也只是翻了个白眼,把手里那点儿尾巴捻灭在窗台上,说她:“这么爱认野妈。”说完转身往楼上走了。
李小婷问单鸾:“那是你妈妈吗?”
单鸾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噔噔噔’地往上边跑去。
单悦长得那么漂亮,单鸾又是突然空降到她们学校里的,李小婷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哪个领导躲在这儿的私生女。她听见单悦说的话,大概能猜得出小孩子平时生活的环境是怎样的,她张口就是脏话也不难理解,毕竟才那么小,当然是跟着大人有样学样。这种事情当然不道德,但孩子能怎么办呢?她一时也说不出个一二,只觉得小孩儿白白糟蹋了,还挺可怜的。
如果真是哪位领导的家里事,他们自然有自己安排,轮不到她操心,要是叫领导知道她过多地窥探到自己的私生活,她可怜的饭碗可能也摇摇欲坠。但安排归安排,小孩在这种安排中蹉跎成了牺牲品又是另一回事,李小婷觉得感慨,只是她是一个刚刚毕业初出茅庐的新人教师,她能做什么呢?顶多不去想不去看,多一些宽容,行个方便,卖弄自己廉价的怜悯而已。
李小婷叹了口气。
救人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她知道自己管不了这种事,但年轻时仍然充沛的良心又有些蠢蠢欲动,她上课的时候往最后一排看去,看到那双像是小兽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下课的时候李小婷躲在办公室里愁眉苦脸,她竟然有些不敢面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她缩在办公桌里一面批改作业心里面想着事,不知道单鸾什么时候突然跑到了她办公桌前,桌子太高她又太矮,把人挡去了一半,李小婷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头吓了一跳。
李小婷问:“单......单鸾?怎么了?有什么事?”
单鸾把上课的课本往她办公桌上一铺说:“我不会。”
——那甚至都不是他们用的课本,一本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小学三年级上册的语文课本,李小婷眼睛沉了沉。
她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一问三不知。她想过她的基础很差,却没想到这么差,那直勾勾的眼睛原来竟然是单纯没经过知识污染的纯粹。
“你没上过学?”李小婷话音刚落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生硬,听着不妥,还没等她换个问法,就见单鸾摇了摇头,李小婷心头跳了一下。
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完全没读过书的小孩。她本以为只是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小孩素质有些问题,却没想到义务教育普及了那么长得时间,她明明生活在城市里,却连个正常的话也不会讲。她皱着眉,觉得这些大人物们真是恶心透顶,因为自己一时的私欲,竟这么糟蹋了一个小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