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后街不分昼夜,确实有些太黑了,吊在一楼屋檐底下的吊灯因为不稳定的电压时不时打着忽明忽暗的频闪,光明的范围有限,照明的本职趋近于零,衬得二楼窗口正在燃烧的火星倒像一颗太过遥远的、燃烧着的太阳微光。
张建华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和这种地方产生交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不明晰的烟气带着焦躁的心绪隐入昏黄的灯光中。
后街的天色分不清时间,张建华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块旧式的手表,指针已经跑过了十一点。张建华说:“已经十一点了,小鸾还没回来吗?”
床上光\裸的女人背对着窗口,闻言懒洋洋地打了个滚,翻到床边找了件披肩随意裹了裹,想了想无所谓道:“谁知道,她那个老师才是她亲妈,小贱人,不在才好。”
张建华眉头打了个卷,他和单悦认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是不能适应单悦的说话方式:“孩子还小。”
单悦抬起头看了一眼窗边的人,茫茫昏色里他的头被头发遮蔽,像一具无头的躯体被固定在老旧的窗前。她垫着脚走过去,趁对方抬手吸烟的间隙咬住了他嘴里的烟,浓浓的烟雾往她嘴里涌去:“你心疼?”
张建华瞪了她一眼:“说什么话,她还是个孩子呢。”
单悦轻嗤了一口。
张建华的家境很好,家里以前是在国外做生意的,说不上多富贵,但还算得上阔绰。他小时候正赶上祖国建设,家里老人思念故土,于是决定举家迁回国内。
张爷爷非常有魄力,一回国就捐了半生打拼的大半家产,自己继续操持老本行,还是从小本生意做起。他这一举措让他们家的落户、后续产业的发展都得到了政府的扶持,后辈受惠颇多,生意越做越大,重新做回了龙头。
可惜他们家中子孙辈福薄,小辈就他父母这边得了一个男丁,父母辈又不如老一辈亮眼。那时时代发展分外迅猛,各行各业迭代得比CD换碟还快,原地踏步就是被落下了。老人去世后张家还在做着老一套的产业,家里状况大不如前,虽说难免落于人后,但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后辈不作什么妖,以他们的家境,舒舒服服地再躺两辈子的底气也还是有的。
张建华大学时考上了国内的顶尖学府,考试结束一估分,感觉还不错,他就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选了几项商科报志愿。当时高考恢复还没多久,一般的家庭里出了一个出了个大学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而且张建华认为只要能上大学家里就不会管束他太多,对于专业的选择反而没有太过重视。等录取通知书到了位,是他的第一志愿,张建华对这个结果挺满意。
张建华的前半生可以说过的都是非常顺风顺水的日子,几乎没遇上过什么苦恼的事,顺利到了人养出了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可能基于人的本性,大多人不是爱上与自己相近的灵魂,就是会被那些与自己相反的人所吸引。
他看见了张翠,就天真地以为那是爱情。
张翠是大他一级的学姐,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垂着两边的麻花辫子,总是穿着布质的白上衣和过膝长裙,人看起来弱质彬彬的,说话却很有力量。他在路过学生会招新的摊子时被张翠拉住,张翠往他手里塞单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同学,加入学生会吧,我们能加分、能锻炼自己,还好入党呢!”
张建华迷瞪着报了名,这一报名就跟在张翠屁股后跟了四年。
张翠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做事干净利落,任何事绝不拖泥带水,好赖话不说第二遍。大到组织各项活动、申报、考勤、跑外、小到辅导同学们学习,监督学风、巡查、解决同学们生活上的小困难小门槛,只要事情报到她这儿,当天她就能给你出个章程,三两下就把事情解决了。张翠魄力足,人又勤快,追求者很多,但她无心恋爱,只说自己专心学习和学生会的事务,拒绝了每一个到跟前来的追求者。
张建华是她的直系学弟,在学生会里又是她部门内的助手,得了她很多帮助,却也只敢藏着自己的小小心思不敢说。他想张翠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但只要他不说破,她就不能拒绝。
张翠家庭不算太好,祖上代代都是农民,住在一个从市里坐车都要坐四个小时车程,再走两小时山路的偏远村子里。她们村子里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是很了不起的事,家里人也因为她面上带光,去哪儿腰杆都挺得直直的。可惜这直直的腰杆没能挺拔太久,张翠临近毕业前一场暴雨冲垮了她们家后边的山体,洪石流淹没了张家。
张翠谁也没惊动,自己一声不吭地请了假回家。张建华天天跟她后边尾巴似的缀着她,虽然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但他还是本能察觉到了张翠情绪的不对劲。那天大早上天还没亮,张建华心里有事起得早去排早餐,老远看见张翠拎着个包默默无声地就往校门走,张建华想也没想骑上自行车就在后边追,直追到大巴车站去。
他什么也不知道,但看到开走的大巴车心里着急得厉害,他扒着大巴车的车窗在外边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翠姐!翠姐!我要跟你走!”
张翠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