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头所说的这个单鸾是李小婷的——这个单鸾和李小婷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关系。硬要说,李小婷是她不要钱的房东。
李小婷今年快奔三十,单身,没有孩子,单鸾只是她当年年轻时初出茅庐,一时血气上涌之下决定资助接济的孩子——甚至没走什么正规程序。
单鸾住学生宿舍,光明中学不管学生死活,她自己半工半读,周末和晚自习时间都出外头去打工挣生活费。她的情况办不下来助学贷款,于是李小婷只是帮她出了学费,然后假期和周末都会喊人回家里住,管她吃饭。
可能在单鸾眼里,李小婷也算她半个家人。
当年单鸾站在李小婷身前,很慢很慢地说:“我要读书。”
李小婷刚跟人吵了架,吵上头还动了手,撩起来了半边袖子下拉着几道可怖的血痕,她听见小姑娘讲话,那热血上头的大脑很快翻涌了一会儿,然后拉着她说:“好,你去读书。”
李小婷说:“靠你自己读书,你要读,你就读出个名头来。”
单鸾点了头,跟她打了借条,借的是这几年内单鸾的学费,从此就跟李小婷读书去。
从初二到高三,五年过去了,单鸾一面半工半读,一面操持着自己的生计,不肯服也不肯输,始终在向上走着。叫李小婷自己说来,她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李小婷单身好十几年,老家家里还得侍奉二老,自己没攒出什么积蓄,在她初出茅庐那一年,又平白长出个半大姑娘。李小婷落户那年赶上了学校政策的春风,学校和旁边的毛巾厂占位供楼,价格低到刚好把李小婷几年的积蓄都给抄走,让她幸运地在筒子楼里占了一间房。房子不大,五十多平,就一个客厅带着一间巴掌大的房间,刚刚好够放一张床,落雨时雨水能顺着窗台流到床上,厨房和厕所都在走廊上,公用的。算不上多好,胜在有个落足的地方。
单鸾在李小婷家留宿的机会不多,但假期总要有个地方去。好几次的夜间,李小婷看着没有多余的房间、睡在客厅沙发床上的小单鸾偷偷掉过眼泪。但她憋着一口气,奔三的李小婷骨子里还给那个二十岁新手教师李小婷留了一点儿位子,她不肯输,她相信单鸾也不肯。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看着单鸾做好了早餐,出门打工挣生活去了,什么多余的帮助也不给。
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李小婷随便翻了翻手边的教案,收拾东西准备上六楼上课去。
数学组办公室在五楼最左边,她要去的高三四班在七楼最右边,路过一班的教室,李小婷忍不住看了一眼玻璃的反光,从玻璃透过去,看到坐在里面一排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低头写着笔记。
女孩子身形定得早,单鸾自从高一时用打工费用买过几件衣服就再没给自己置办什么行头。学校只要求周一周五穿校服,她就三套常服两套校服混着穿,冬天也是这套行头,几件衣服洗得毛边冒出了白,她自己会小心地清洗,然后修补修补,就算这几套行头翻来覆去地倒腾,只要人齐整,她看上去仍是干净又清爽。
普宁市九月尾仍然很热,外头太阳一晒,能把活人晒化三分,教室里就这么孤伶伶几个风扇,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单鸾把马尾扎得高高的,汗水从耳边的小碎发顺着滴下来。她脖子很细、很修长,和指尖一个颜色,白得反光。记笔记的时候手指上染了一点墨迹,她习惯性地搔了搔耳后,把耳朵后边白皙的皮肤也沾染了一点儿墨水。
单鸾好像是察觉了窗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刚好和走过去的李小婷眼神交汇,她困惑了一瞬,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隔空打过了招呼。李小婷有一阵子没见单鸾了,来不及打招呼,便从窗户旁走了过去。
小姑娘蝴蝶似的眼睫扇呀扇,被天气燥出一点儿红色的眼尾盯了一会儿,很快又被拉回注意力,专注写着手下的东西。
李小婷心想,当年单鸾妈说,她们家的人什么优点都没有,就是长得漂亮,倒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的话。
李小婷打心里厌恶那个不在乎女儿的女人,在她潜意识中,竭力地将单鸾和那个女人拆分得越远越好,最好没有一丁点儿地方相同,于是她说的话也被李小婷当作放屁。
可是小姑娘像是地里拔地长的嫩苗儿,越发长开就越发修长,隐隐约约能看见和她那个漂亮妈有些相似的轮廓了。
李小婷不得不承认,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那个糟心妈竟也能说出一点儿对得上头的人话,单鸾这个小姑娘,确实是漂亮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