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所经之处可谓是鸡飞狗跳。奈何即便如此,身后依然穷追不舍,时不时还伴随着小郡主一两嗓怒喝。行至此处,汤寻急急刹住脚,不知不觉间竟然绕到一开始他们三人停留的地方。
事况急迫,他已无暇回顾各方道路抵达何处。索性心一横,腿一迈,决然择左而去。不多时只见前方有一数丈高门紧闭,恢宏大气,正上方一块金色牌匾,题字曰:“春江百汇池”
汤寻当下心中一喜,暗道:“这地方看起来不错。”
正待敲开大门躲一阵,忽然一拳袭至身后。
汤寻顿改前踏为后踢,腾空后翻还未落地,又一人从左攻来,钳住他的脚往地上摔去。汤寻腰身一扭挣脱钳制,飞起反击,却见多人赶来,临机转念,虚晃一招,意在破门而逃。
小郡主姗姗来到怒容不减,“别又给他逃了,抓住他!”
手下人听从命令,一齐从中路挺身攻来。眼看避无可避,汤寻原地稳扎马步抵挡攻势,稍即“嘭!”地响动,身子一轻,撞开了身后的门。
周身阵阵热气蒸郁,水声环耳“哗啦”作响。
但见眼前人个个愣在原地,似是为景所震。小郡主大步迈进,面上八风不动,镇定非常。
汤寻一骨碌撑地跳起,回首便是四面男音惊叫连天,浴瓢皂角齐飞,水帘之后赤条条的人影如落水螃蟹般七慌八乱。
迎面砸来几个刷子澡盆,汤寻左闪右避地躲过郁闷道:“都是男的,叫什么?”
自朔堂民生勃兴,丰月楼的声望在一众秦楼楚馆里可谓首屈一指。楼内伎人大多自小培养,红粉蓝颜斠然一概。凡所学初成者,或赋诗作曲或琴棋书画须有一通。诸般技艺考验天赋刻苦,若有朽木难雕即被贬作夜莺。夜莺不入华堂,是以出现在“春江百汇池”者,主要驰骋于风雅古韵而非鱼水交欢。待到妙龄熟育时,便是待价而沽夜。自幼习艺寄望一日,如此来便对清白名节极为看重了。
小郡主尚存惜弱之心,骂道:“恬不知耻的淫贼!”
紧接着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将淫贼拿下!不然有你们好看。”
手下之人面面相觑,苦于对郡主的命令莫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攻上。
一来二去的紧追不舍,汤寻被逼到心头火起,张口回敬道:“狗皮膏药的悍妇!”
与白亦萧分行后,尚晚青被请入一间书房。
付月明与她隔案对坐,侍人轻拨灯芯。
一时烛火幽幽,烟丝袅袅,两人相对无话。
付月明吩咐道:“客人来了怎么不上茶?”
跟随在付月明身后的小厮,将热茶“咚!”地一声搁在尚晚青面前,茶水漫溢出来,飞溅几滴洒在案上。而后卷起袖口,右手稳练地拎起偌大沉重的雕花老铜壶,给付月明斟好清茶。
付月明端起盏见尚晚青未动,言道:“尚老板不尝尝么?一别多年,可还记得雪蕊的滋味。”
“雪蕊茶的滋味自然非同一般。”尚晚青无关痛痒的接话。
“六载春秋,如隙中驹。你已是誉满朔堂的尚大老板。”他微微笑道,“阿青,真是给我好大的惊喜。”
尚晚青面容沉静,“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可曾听过近年来业间的行话?”付月明漫不经心,“人言‘丰月屹朔中,膳道仰尚记。’,这些年你凭恃王权强买强卖,将所谓的食谱秘方售给各大酒楼食店,除却交易之初收取高额定金外,还苛求他们每年向你提供店内三成的盈利。”
“此等霸道行径,当真是赢得万贯赀财。”
站在一旁的福允再也忍不住般,低咒道:“还不知怎样的厚颜无耻…”不掩满面鄙夷之色。
“出去。”杯盏撂桌,泠然脆响。
听其语调沉缓,这声响却是直透透地砸落进人心底,不由得令人汗毛倒竖。
福允惊愣一瞬,强自忿然道:“楼主不是不知,全仗‘荣食录’而已,本来就是丰月楼的...!”
诟骂戛然而止。付月明斜睨他,眸光沉暗密云不雨。
福允口唇嚅颤退至角落,低头耷脑地缩着肩膀忐忑道:“楼主恕罪…”
他头垂得极低,心惊肉跳地待忍须臾,仍未听见付月明的示下,只好壮着胆子嗫嚅道:“求楼主宽宥,小人自罚三月工薪,这就去管事房领罪。”
旋即轻手轻脚地掩门退下,临了却仍是怀恨不甘,一记眼刀冲尚晚青剜来。
两人间少时的争端虽不可计数总归积于忽微。如抢了他看管书阁的轻松行当,截了他品墨宴替才子们斟酒的简单活计,又或是搅了他心爱姑娘的艺演会......
若说真正结怨的发端却是那一年春,正好冰雪消融的情窦萌芽时。付月明的祖母于楼内一干少年伙计中欲挑一勤快伶俐的当孙儿的伴读。他本已十拿九稳地通过重重筛选,暗怀着从今往后出人头地的希冀,在某个安静的夜晚压藏心头狂喜,一身皂荚香款款侍立灯旁。直至漏夜,蜡炬燃尽,欢欣澌灭的他寻出门去,在莲池廊桥上看见了捧卷观星的二人。从前为脱离仆群付诸的努力至此通通作废,第二日他隐没在仆役的行列,怨毒地盯凝着站在付月明身侧的婉丽女子。
“这些年你鲜少现身,此次难得故人重逢,我想和你谈笔生意。”付月明道。
见尚晚青迟迟不语,他慢悠悠地提醒,“据传那本经你绘制的食谱,拢总已达百膳之多,逐一码齐,题名‘清馐嘉供’。”
“每家食店,至多售三到五种食方,内容不尽相同。凡有意者,按比店资强弱商论售价高低。有不少濒临关门大吉的小店竟因而枯木逢春。”
“我想买断…”他唇弧扩大轻语,“且你就此收笔停著。”
尚晚青随意道:“你想要‘清馐嘉供’,想必深知店家们借食谱牟取的利益,比之我从他们手中收取的分成要多得多。”
付月明不语推窗视之,俯瞰下方八街九陌如襟江带湖,游人熙来攘往不时车马盈门,“朔中三十五街,其间多少商铺,能说与你毫无瓜葛?十之七八都已被你啖取利益,你分万家之薄利,实则聚少成多,积露为波。”
尚晚青平淡道:“起初我以民生共荣为饵,说服南王助我弥补人力单薄的短板,遏制有人出尔反尔毁约上交那三成净利。萌生此念的起因,不过一家客流盛极,终比不得百家人源迭迹。你想买断‘清馐嘉供’,可知往后三百六十行,指不定哪一行会有新的‘清馐嘉供’。付楼主可否一一买断?”
付月明面色僵滞片刻,而后不可置信的眼神盈溢眼眶,豁然发笑道:“明码标价是世间之物流转的前提。还未听我开出的价码,何必急着拒绝。”
“我想想…尔等夜闯丰月楼,‘清馐嘉供’换你们的命。如何?”余音压长,似是而非的笑意里讥讽流露。
尚晚青直视他,心知有些人相识过久却和从未相识并无区别。正欲开口时,但听门声开合,福允拎着茶壶又进来了。
付月明微感出乎意料,拧眉不悦地看着他。他神色恭谨,不复先前浮躁。水注进茶盏,透过热气散开的浅雾,尚晚青留意他是左手执壶。
指缘抵上指腹,尚晚青蹙眉凝思。岂料隔壁突如其来传出一声重物跌落的巨响,室内三人不约而同闻声看向身侧的墙壁。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水花四溅声,夹杂着“咚——咚——咚”的闷音,一声迫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