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的保命本能让他闭上了嘴,兜着手一溜烟跑到了不远处一所已经打烊的茶叶店门外,蹲下去用钥匙打开锁,抬起卷帘门,然后一矮身钻了进去。不多时,他重新冒出来,锁好门,把手臂下夹着的一个圆柱形茶叶罐递给了站在最前面的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扫了周围一眼,毫不犹豫地撕开包装,拧下了茶叶罐的盖子看了看里侧,就丢在一边。卷曲的茶叶梗从他手里哗啦啦流出来,很快就全部落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举起空罐,对着光换了几个角度观看茶叶罐内侧。片刻之后他确认了目标的所在,于是把这个纸质的茶叶罐强行掰成两块,拿起其中一块,开始阅读边缘的小字:
“置之死地而后生”。
很简单、很短的一句话。
赤井秀一沉默了一阵,然后把这块纸壳也塞进垃圾桶。
死地——
死去的是谁,生还的又是谁呢?
他曾经把那个沉默又苍白的人强行拖起来,在世界消失前,将对方推进了一道浮空的玻璃棱柱里。那道棱柱缓慢旋转着渐渐淡去,最后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条小小的黑蛇,正把脑袋搭在尾巴上打盹。
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就是把那条蛇抓在手心里。然后世界熄灭,万物入寂,只剩下他手心里滑腻微凉的、沉甸甸的触感。
当世界重新变得明亮起来,赤井秀一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以后,他把FBI的录取信丢到一旁,关门回到卧室,将已经有些麻木的,虚握的拳头松开,把那条小小的黑蛇放在没有水的浴缸中央。他看那道棱柱重新升起来,玻璃风铃一样剔透的画面上,那个安静地坐在轮椅里的人,也慢慢抬起眼回望着他。
慢慢对他伸出了手——他握住了那只手——慢慢地笑了一笑。
“好久不见。”
但那不可持续。杜凌酒只要回归现世,就会引来那些麻烦的“监视者”们。赤井秀一想过再找一条裂隙,把杜凌酒重新藏起来,但崭新的世界里很少有这样的漏洞。
而且,他很快发现,每一次杜凌酒重新出现,都会变得比之前更虚弱——即使杜凌酒原本就苍白得几乎找不到一丝血色。
“我也不知道。”被问起来的时候,杜凌酒沉默了一下,“或许是某种限制。”
确实是限制。
赤井秀一看着杜凌酒头顶的,突兀悬在半空的横条。那显然是游戏里的HP条,他就这么看着这道横条从完全填满的实心,一截一截被挖空,直到1/2、1/3、1/4……直到只剩岌岌可危的一小段。
每一次出现,减少的长度并不完全相同。如果按均值估算,杜凌酒已经不剩多少次出现的机会了。三次?两次?赤井秀一不能赌。他从不相信概率,他坐到牌桌前就是要赢。
但他实在找不到方法把挖空的横条迅速补满——而且他还要耐心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以防被发现端倪。有好几次他险些就被“监视者”注意到了,然后杜凌酒用了为数不多的机会,对他做了一个催眠。
“我给你一个闹铃,当你脱离监视范围,安全以后,它会响起来——”
杜凌酒把手机还给他,又再露出了那种缓慢的,如同水雾晕开一样的微笑。
“当你遇到‘我’的时候。”
有很多个杜凌酒。有很多个林庭语。
但闹铃并不总能及时响起。赤井秀一曾经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大楼下,对面前闭着眼的,面色苍白的人举起了枪,即将扣下扳机——他用尽全力开挪了手臂,子弹在他的视线里擦过了林庭语的发尾。
他曾经揉弄过那点发尾。垂在耳后或者颈侧,很软,被打湿以后贴在皮肤上,泛出无法消退的烫热。
即使是这样的亲密,也无法阻止对方毫不留恋的离去——就像毫不犹豫地请他对着自己开枪一样,仿佛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残忍。
赤井秀一见过很多个“林庭语”,也同样送走过很多个。这个世界太过危险,一具孱弱的行动不便的身体,很容易就会在各种场合里倒下——但是没有关系,这些“林庭语”都被保存进了那道棱柱里,即使每一个“林庭语”头顶的HP条都是触目惊心的空格。
他很想结束这一切。棱柱的面数是有限的,不能无限保存。但只要这个游戏还在运行,就会不断有新的“林庭语”出现——
相对的是,无论他多么努力想留下“杜凌酒”,对方都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剧情推进后消失。重新出现的,是一个如同一张白纸般,用陌生眼神望着他的大学生。
杜凌酒的“死地”。
就是林庭语的生还。
但硬币不能只有一面存在,林庭语也不应当失去属于杜凌酒的部分——那是足够芬芳又特别的香气,用美酒浸取了54种植物的精华成分,混合起来却轻盈得像是竹林间的雨丝。人性的复杂正是人类的魅力所在——也正是复杂才显得格外有趣。
如同当年坐在窗前的月光里时,侧过头对着他露出的,那复杂又沉默的眼神。
林庭语骤然挺直了腰。
一股奇怪的感觉突然袭击了他,就像被什么人盯上了一样,悚然感像冰凉的电流快速游过他的脊背,让他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瞬。
他转过头去,但是没看到什么认识的人——倒是有一个正在身边,此时弯下腰姿态亲密地问他:“怎么了,林先生,外面太冷了吗?”
这时候的风确实有点大,但萩原研二先前准备的外套防风性能很好,穿在身上并不会冷。但林庭语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件宽大的外套就兜头罩了下来,把他身上那件有点花哨的棒球服牢牢盖住了。
林庭语:……
他扭头打量了一下安室透,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人穿着如此修身的西服,到底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一件大外套的。不过现在这也不重要了——
“日本公安?”他面上泛起了一个缥缈的,如同夜雾或水光一般捉摸不定的笑。
这时他们已经出到了酒店外面,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座车窗摇下来,是一个面容冰冷的银发女人。
安室透也笑了笑,但这次的笑容里浸入了更为深沉的暗色。
“不这么说的话,怎样才能把您从那里带出来呢——上车吧。”他直起身,对那个女人毫不客气地发话,“去你说的地方,库拉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