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沉默了。
说实话,他记忆里和赤井秀一真正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年少时有限的几次对话,后来在港岛警局的短暂一别,再之后作为杜凌酒来到日本打了个照面,借了趟车,没多久就听说琴酒把人远远派到北海道去了——无论哪次接触,都很浮于表面。
这其实让他有点微妙的不安,因为对方的认知跟他不对等。无论是这种自然的熟稔,以及其中透露出来的无需言明的信任,都是建立在双方足够深入的交往上的。以他所见的范围内,黑麦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不能算得上太友好——后来的冲矢昴稍微客气了一些,但也隔着一层客气。
但林庭语对这些交往的经历一无所知。
而最糟糕的是,赤井秀一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成年人是不会在对方表现出陌生和拘谨以后,依然释放出毫无芥蒂的友善的。幼时亲密无间的玩伴,长大以后也会渐行渐远,再见面时彼此打个招呼试探一下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如果还有维持关系的基础就重新熟悉一下,不行就礼貌再见。
但现在黑麦仍然坐在这里,全身上下的肢体动作都透露出一股安全的放松感,还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期待林庭语给出想要的回答。
期待一种近似于心有灵犀的默契。
而他没有办法回应这种期待。
像是看出了林庭语的沉默代表着什么,黑麦按下了呼唤铃:“先吃点东西吧。”
在乘务员快速来到,听取了需求又回去备餐后,他补充道:“听说你好像有低血糖,就算没胃口也多少先吃一点,路还很长。”
……这个借口传播得还挺远。
不过既然对方把台阶都铺好了,林庭语也没什么好说的。借口之所以能成为借口,就是因为说和听的人都保持着礼貌的心照不宣。
他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平静的云海。
离开了风暴的遮挡后,月光稳定地涂抹在每一块凹凸不平的云层上,就像一幅不会动的静物画卷轴,随着他们的前进徐徐展开,永无止境。
这种略有变化又无限重复的景象其实很适合用来做催眠,如果搭配一点暗含节律的舒缓音乐,很快就能进入状态。
在平时的心理治疗里,林庭语个人偏好用木管和弓弦类的轻音乐。因为这类乐器的音色比较自然,容易让人放松,而且可以在维持着连续不断的乐声时,插入一些不太明显的节拍信号,比如很轻的鼓点或者拨弦的声音。
通过这些节拍,不动声色地调整目标的心跳和呼吸节奏,逐渐把身体和精神的控制权拿过来,才是催眠成功实施的关键。
同样,把进入催眠状态的人拉回来,也需要小心谨慎。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逐渐提升音量和频率,把轻缓的节拍器变成更为清脆、明显的敲击,例如铃声——就像真正睡着的人开始醒来时一样,让他心跳加快,呼吸变重,身体各处逐一激活,最后大脑从梦境里浮出来,回到真实的世界。
催眠状态越深,唤醒铺垫的时间就越长。贸然惊醒梦游里的人,一着不慎就会引发无法接受的后果。
杜凌酒当年给萩原研二做情绪疏解的时候,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因此最后还是留了点尾巴没来得及处理——这点尾巴在多年后引着萩原研二找上了门。大狗狗的嗅觉就是很灵敏,远隔千里也能找到熟悉的味道。
……啊,不知道萩原研二现在怎么样了呢。
追在后面过来的苏格兰发现林庭语坠海的话,应该会第一时间去安排搜救。同行的还有两名日本警察,他们肯定要把萩原研二的“尸体”带走,这可是重要证物——至于萩原研二中途还魂会不会把人吓到,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反正日本是灵异大国,连占星术师都能当侦探。这种诈尸的小事,还是能够轻松处理的吧。
比起这个,萩原研二的心理状态更值得担忧一点。因为催眠治疗引发的移情作用,在萩原研二身上体现得也太强烈了,这可能跟他自己的共情力非常高有关……不过,后来的泽田警官,好像还挺活蹦乱跳的。
黑麦之前还特别提了一句萨马罗利。看来在组织的视野里,萨马罗利的确是死透了。
想到这里,林庭语扫了一眼周围,选择回答黑麦的上一个问题:“朗姆确实让我给了点意见,不过他大概没来得及用上吧。”
这就是在说那个参与后续实验的事了。黑麦流畅地接过话题,仿佛中间那段沉默从没发生过:“因为他不久后就死在港岛了——那他当时是去找你的吗?”
“不是,他其实是去找聂展青麻烦的。聂展青跟他谈不拢分成,就把他的一条线给掐了,他当然会急。”
林庭语回想着那些如同旧照片一样模糊的记忆,散碎的图景逐一被他重新组织起来,构成了一条流畅的珠串。最后珠串的两端合拢,变成了可以陈列在殿堂之上的璀璨珍宝。
每一颗晶莹的圆珠都浸染着腥味扑鼻的血气。如同那个诞生了“曙雀”的房间,毁坏的桌椅,碎裂的纸片,横尸其中的老人,以及遍布地毯和墙面的,水母触须一般散布开来的血迹,一旦见过就无法再忘记。
他那时停在门口,长久地凝视着这一切。负责检查现场的手下过来汇报情况,请示他还有什么需要补充。
林庭语想起了自己还躺在病房里的,浑身插着维持生命的管线,如同死了一样活着的,唯一的家人。其实他知道陆阳会醒,他已经见过醒来的陆阳了,但他还是无法对始作俑者表露出什么同情或惋惜。假使重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的——不如说,做不到的话,才会抱憾终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