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这样叫你吗?”林无求望向他。
触及少女诚炙求索的眼神,杜甫陡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他的晚辈,自然不宜称呼他的表字,你应当喊他‘世叔’或‘世伯’。”最终还是郑虔替他解围。
原来如此。林无求更新知识库,好像当初是这么教来着。
“可惜,”她怏怏叹气,“我还觉子美二字很好听呢。”
杜甫微愣,倒是郑虔再度笑出来。
“郑公不但诗书画堪称三绝,且精通医术,我的药理知识不少便来源于郑公。”
勉强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杜甫温言向林无求道。
“子美过谦了,”郑虔捻须弯眉,“你的药理知识乃靠自己习来,老夫并未教多少。”
凑近林无求,眯眼打趣:“论书画,老朽可自诩双绝,唯独诗一项,在子美面前,我是万不敢自封一绝的。”
“我知道。”林无求不假思索。
少女直率的反应让郑虔频频开怀,却让杜甫汗流赧颜。
郑虔情致畅快,甚至亲为林无求倒了一杯:“小娘子,老朽今日带的这酒如何?”
林无求呷了口,评价:“还行。”
“无求。”杜甫低唤。
郑虔摆摆手,并不介意:“这是寻常人家的酒,小娘子应出自锦绣大户,鲜少品尝这样当垆卖的酒。”
“郑公的酒很好,”林无求搁下酒杯,坦荡道,“只我喝过更好的酒,是杜先生之前招待我时给我品尝的剑南春,在我心中,杜先生的酒才是最好的,郑公的酒只能排第二。”
理直气壮,毫无隐藏的偏私。
“哈哈哈,”郑虔仰首展颜,“原来我是输给了子美。”
“童言无忌,还望郑公勿怪。”杜甫忙向老者致歉。
“欸,也莫把人家的话皆当童言,人家分明是仰慕你子美才这般说,是不是呀?”郑虔故意逗少女。
林无求笑嘻嘻算作默认,表情诠释四字:脸皮厚矣。
如此,杜甫便再无话可说。
话锋稍转,郑虔又道:“不过,你何时买来剑南烧春这等好酒,却不拿与我品尝?”
“哪里是买的,”杜甫神色微暗,缓语解释,“那壶酒是此前宴席上,郑驸马相赠之物。”
“原来如此。”郑虔闻言,一改轻松态度,笑容收敛。
驸马郑潜曜乃郑虔族侄,前者依傍皇亲,过着披金撒银的生活,后者自守文心,逐渐放旷超然。
“驸马近来待你如何?”
“尚好。”杜甫道,“只是,终不能予我所愿。”
郑虔自鼻腔淡淡哼嘲,边自斟饮边道:“这些王孙贵族,习惯受人簇拥,由人巴结,他们享受如此,也不愿改变如此。”
杜甫垂首不言。
“......先生认为,学生不应继续困守权贵之门?”
“你有你的抱负与志向,”郑虔安慰他,“为了自身的志向,干谒权贵,有时乃不得已而为之。”
林无求拿余光悄悄扫去,见男人放于膝上的手渐握成拳。
“我以为,朝中去了一位李相,便有拨云见日之望,熟知杨相当权,国朝更无一日之宁。”苦闷心绪无处袒露,唯在郑虔此等长者面前可倾吐一二,杜甫抑郁道。
“杨国忠看不上你,是他浅薄小儿的损失,你无须为此介怀。”闻出话意的消极,郑虔蹙眉。
“只恐圣人亦看不上杜甫。”男人涩然牵唇。
“圣人。”这个称谓分量太过沉重,以致郑虔沉默片刻,太息道,“圣人沉醉声色日久,耳里听到的俱为歌功颂德的美词,眼中看见的唯剩太平盛世的虚景,哪里还容得下丝毫异论。”
言里不乏批评与惋惜,然杜甫听得出,深处依旧是作为臣下的尊敬和忠心。
林无求本在旁默默倾听,见二人均不动筷,气氛一时沉寂,弄得她如坐针毡。
“我闻此前涝灾惨重,杨相非但不治,反取来一形状饱满的粟谷进献皇帝,证说粮食无缺,圣人竟不查而信之。”
言及此,杜甫胸中慢慢堆满义愤,“贵族之犬可以食人食,而遍地荒野尽是饥寒交迫的灾民,先生,我每日观着这样的景象,却仍然在为贵族,为圣人写颂词,称赞歌舞升平之景。”
“子美——”
“国有如此擅权弄政,蒙蔽圣听之宰臣,天下寒门焉有出头之日。”杜甫语调苍凉,“我近日时常想,羁旅十年,所求为何,竟不如一只白鸥自由逍遥,翱翔天地,无所欲求。”
仰颈饮尽杯中浊酒。此番心思,也唯独在郑虔面前方可恣意倾泻,不怕讥嘲。
郑虔安静注视着后辈郁愁难抒的面庞。
“子美可知,在众多后生中,我为何独欣赏你?”白鬓老人悠悠道,“不止因你逸群之才,更因你的怜悯之心。你对他人身上的苦难形同身受,此为你最难能可贵的优处,老夫渴望朝中有你这样未失良善的官吏,而非今日满目媚上凌下的卑鄙之徒。呵,说到底亦为老夫一厢私愿,不过,你既已走到今日,离仕途仅一步之遥,就此放弃,岂不惋惜之至。”
杜甫淡淡笑了,微醺眼角泛红:“先生亦知,我舍不下。”
渴盼仕途而不得,欲退而不甘,愚陋至此,情何以堪。
“人生多磨难,厚积而薄发,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郑虔抚拍他的肩膀,向林无求示意,留下醺醺伏案的男人,一老一少悄然踏出门去。
*
屋外,清月皎然,银光穿透树梢泻落院中。
郑虔负手而立,注意到身后影子,回首,语气温厚道:“看你适才表情,似乎你对子美过往经历不甚了解。”
林无求迟缓点头,脸上写满求知欲:“那您给讲讲?”
“也没甚么,”郑虔摸须回忆,“依子美的性子,不告诉你是自然,那并非值得他称道之事。”
“甚么事?”
老人目望空茫夜色,徐徐踱步,似谈论一个悠长寂寥的故事:
“天宝六载,当时的右相还是那位只手遮天的李林甫,李哥奴——我敢这样叫他,也不过因为他死了,放在当年,除了皇帝,哪里有人敢唤他的小字。那一年科举无人及第,他对皇帝说,是因天下的贤才皆已收入朝中,民间再无可择之才。这样的理由,你信么?”
“......”
“世人皆知,那不过是他李林甫嫉贤妒能的谎言。那一年,子美名落孙山。”郑虔慢慢回忆,“等到天宝十载,子美献予皇帝的三篇大礼赋受到赞赏,得到待制集贤院的机会,只那一回,不巧考试中再度遇上这位权相,故,他又一次落选。”
“畜生。”林无求自我代入,感同身受地骂道。
“求仕拜谒,乃所有寒门子弟皆行之路,因而我言,让子美切莫感到羞愧。”郑虔道,“子美的诗赋即便放眼长安,也鲜有及者,我看得出,然那些浑浑噩噩、胸无点墨的权贵,他们附庸风雅地喜爱李白,喜爱王维,子美的诗句进不了他们眼底,这也是他一直未得朝廷青睐的原因。”
李白?王维?
林无求思绪忽然开岔。
“为求仕途,子美亦曾投于杨相国之亲信鲜于仲通麾下,这一点,你莫要轻视他。”
“我才没轻视他。”林无求驳道,“......他很想当官吗?”
郑虔笑了笑:“为官入仕,兼济天下,此为所有士子之理想。姑娘或许未尝体味过,一个无路可退之人此生无望的失落。”
“你说就说,扯我干嘛。”林无求答不上来,嘴倔道。
“四年前他染了瘴疫,躺了整整一秋,”郑虔回忆着,“那时唯有寥寥一两位友人在他身旁照料,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便衰弱了许多。”
“你没照顾他么?”林无求下意识问。
“我虽住长安,能与他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郑虔颇为庄重地凝视她,“将此事告知你,乃老朽一份私心,看得出你与子美感情深厚。”
倒也没有。林无求心说。
“往后,还望你能多照看他,如此,老朽就先谢过了。”
言罢,向林无求行了一叉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