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的工作室位于香港最大的影视基地——九龙影城。
这里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的摇篮,孕育了无数风华绝代的影帝影后,见证了香港电影最辉煌的岁月。
绕过排布紧密的现代化高楼和拍摄园区,陈泱和文心找到了这幢位于山顶的三层高白色洋房。
房子应该是殖民时期的建筑,带着浓厚的南洋风情。
玻璃大门,四周绕着宽敞的柱廊,下面铺着红砖。花园中央一座巨大的维多利亚风格喷泉,外面一圈围种着纤丽的大马士玫瑰。
“这李导还真是不一样啊。”车子停好后,文心便咕哝了一句。
陪着陈泱跑过那么多试镜,大部分都在影视公司的写字楼里,很少有导演直接将人叫到自己工作室,而这工作室还布置得和私人住宅一样。
“华语电影史上确实也只有这么一个21岁就入围戛纳的导演。”
陈泱一边说着,一边在裙边蹭了蹭手心的汗。
起初她欢欣鼓舞,庆幸李唐愿意给她第二次机会的,但后来查看邮件发来的试镜片段,就觉得自己这趟多半也是白跑。
那是幻梦系列的第一部——《梦生》。
饰演女主的岑杉雪就是凭借这部电影斩获国内无数大奖,顺利实现电影大满贯的,而陈泱要试的这场戏更是整部影片的高光,长达五分钟的高浓度情感释放,诠释了一个女人由爱生恨的心路历程。
这种戏,放在任何一个演员身上都是珠穆朗玛峰般的存在。
而陈泱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楚。
她是个勤奋多于天份的演员,甚至至今还卡在感情戏这个障碍上没能突破,这样高难度的戏份是她整个演绎生涯都未曾经历的挑战。
她这几日将岑杉雪演的这个片段看了百遍不止,琢磨了她每句话的停顿起伏,每个眼神的辗转变化,却始终不得要领。
文心知道她心里没底,紧张得不行,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你按自己理解的来演,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陈泱冲她苦笑了一下。
文心以为她是单纯在为能否拿到入营资格紧张,却不知她那天如何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个好演员,只怕待会儿就要被狠狠打脸。
丢人丢到姥姥家。
文心留在一楼会客厅等她,陈泱则在助理的引导下来到二楼的工作间。
“陈小姐稍等,李导很快就来。”
“麻烦了。”
大概十分钟以后,李唐走了进来。
不同于第一次见他时的西装革履,这次他穿着宽松白t,水洗做旧牛仔裤,戴着复古玳瑁眼镜,头发乱蓬蓬的,自然随意,好像只是出来和朋友聊个天而已。
直到此时,陈泱才意识到,这位年少成名,享誉国际的天才导演也不过才二十七八的年纪。
在对面沙发坐下,李唐笑得漫不经心:“陈小姐,很高兴再见。”
他意有所指,陈泱只当没听懂,回以一笑:“李导,感谢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挥手打断她的客套,李唐直奔主题:“客气话就不必了。这次邀陈小姐来,不过想看看,之前我的判断是不是过于草率。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抿紧嘴角,陈泱站起身,拖了一把椅子到房间中央,三次深呼吸后,冲李唐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李唐仰靠在沙发上,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十分专注,帮她喊了个开始:“Action。”
他话音一落,陈泱跨坐在椅子上,两手搭于椅背,头微偏,语气天真带着妩媚:“对啊,我就是有病。”
“十五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推开舞厅那扇门时,风吹进来的味道,一股子血味儿。我没和你说过,我鼻子很灵,能闻出来每个人身上不同的味道,每个人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睡过那么多男人,有人像过期的芋泥糕,齁甜还带着霉味,有人身上发苦,像山里面的野菜。只有你,你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带着血腥味,就是生意最好的屠夫,也没有你这么冲的味道。”
“可是我喜欢。我知道你是亡命徒,但我不在乎。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我……”
“停停停!”
情绪刚递进,李唐就让她打住,眼里有一丝不耐烦,“你在干什么?”
陈泱知道自己演得不太行,但也被他这一问弄得莫名其妙,“演戏啊。”
“你管这叫演戏?”
李唐是业内有名的毒舌,对于他的不满,陈泱也理解:“对不起,能让我再试一次吗?”
有什么区别?她对角色的处理,一颦一笑都是比着岑杉雪来的。
李唐压不住内心的火,语气很冲:“还试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好演员,今天却过来给我搞模仿秀?你根本没有走进角色,一味模仿也只能是东施效颦。”
“耽误您时间了,很抱歉。”语言的杀伤力惊人,他一番话又专往人心窝子里捅,陈泱没忍住,开口时有些哽咽。
羞耻于自己的脆弱,她不愿抬头,拿过包就转身往楼梯走。
“说两句就跑,是做演员的心理素质?”
李唐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将陈泱双脚钉在原地。是啊,来都来了,就是被他骂两句又怎么了,总能学到点什么吧?
想到这,陈泱深吸一口气,又走了回来,“李导还有何指教?”
李唐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半眯着眼打量她。
娱乐圈长相漂亮的艺人如过江之鲫,但陈泱这样的确实少见。紧致纤薄的皮相下是更加完美的骨相,每处五官都如同收势凌厉的笔锋,藏着尖而美的钩子。
当她情绪起伏时,这些钩子就会镀上一层金辉,闪闪动人。
这张脸,是为大银幕而生的。
他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但给了陈泱,多少也有这个原因。
但这些,她眼下不必知道。
收回视线,他让陈泱坐,语气比之前柔和许多,耐心许多:“你演戏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想台词,想反应,想走位?”
“都得想啊。”
李唐散漫地勾起嘴角,说:“所以你演不好。”
“表演是一种本能反应,感受必须先于思考。当你拿到一个角色时,你得赋予角色做人的权利。一个人,立体的、活生生的人,在具体的场景里会有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反应,是感受出来的,而不是表演出来的。”
“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不与角色共情,你害怕爱,害怕受伤,拒绝调度情绪记忆,用一种理性的思考代替感受本身,这会使你的表演停留在演的层面,而镜头之下,演的永远是假的。”
陈泱沉默不语,李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解了她不愿正视的沉疴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