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尉正,不是小人眼拙,陈云敬又不是长在县衙里,他要是想受贿,让那些学子到他家中也是可以的啊。”
“但是陈云敬从案发前几日到案发当天都不在家,不是在外办事就是在县衙里头,纵使你真就那么运气差看不到一点,但街坊邻里皆有陈云敬散出的予钱买官之说,县丞当时身为县衙主簿,辅佐陈云敬理县衙政务,这要是都不知道的话未免有些自相矛盾了吧?”
“难不成是当时陈氏余威仍在,加上倒塌的屋舍太多,你看到有人迎来送往地给人金钱,只把这些当成百姓交付的维修费用了?”许临轻笑了一声,转而又道,“左监,在笔录上记下,王县丞畏其威,撞见他人行贿却面不改色,权当征用修建房屋的费用。”
“是。”
裴青说着就要记下。
“不不不!下官不是这意思!”王言连忙出声阻拦,“许尉正,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当年虽任职主簿,有辅佐之名,但下官当年所专职之事,使得下官少在县衙中不说,即使在县衙里办差,也只有在汇报和商议时才会找到他,作为下官,我又怎好一直盯着上官所为啊!”
“一派胡言!你这样又和——”
许临正要动怒,裴青却在此时敲了敲桌面,对他摇头示意现在不必跟他动真格的。
于是许临敛了怒色,转而笑道:“那好,既然连县丞都没看到,就说明陈云敬所谓受贿也可能是子虚乌有,有人冒名顶替,借机搜刮民财。”
“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有参与后续赃银的运送,这点涉及到县衙职权的落实与否,还是得问问您。”
“运送赃款的镖局当时因为怀疑运送物品的来源拒绝了陈云敬的人,而后陈云敬亲自出面跟镖局沟通,声明一路过关有人能保障,后来为了能让镖队行走更顺利,他还多加了几车自家的粮食,走官运粮道上了路。”
“因为有官府的保障,镖局的价格甚至还是太平无战时的价钱,在运送途中也如陈云敬所说一般没有遭到兵乱拦截,虽然绕路而行却极其顺畅。”
“这一点,在后来审问镖局老板时的口供印证了,他以官府名义运送钱粮,此事你也不知?”
王言心道不安,这话不太好回答,思虑再三后以沉默对之。
“王县丞为何不答?”
许临笑问道,不达眼底的神情叫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觉得,你若是答不知,便是渎职,答知,就是刻意纵容?”
“毕竟你若是好言相劝,陈云敬未必不会听,他就算不听你的话执意如此,你也无罪过。”
“本官所言,是与不是?”
王言听到这立马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大声喊冤道:“许尉正,下官也只是一介小官,陈云敬当时任职县丞,官阶比小人高啊,别说小人实是不知此事,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
“那时他还在,陈氏即使日薄西山了,那也还未败落啊!”
说着,王言就要匍匐在地,继续诉苦,许临见状忙喝止住他,道:“诶,王县丞何必如此?陈氏再如何蛮横,今时也只剩一对孤儿寡母,再起不能了。”
王言道:“可是……”
“老县丞无须挂心于此了。”裴青在时候道,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口供,“当时的卷宗已经写下了你当时的知情与否,这上面曰:‘小人为下臣,彼借权谋私之时,小人谨遵上命,坚守城门防备,故不知’。”
他放下口供,对王言道:“老县丞尽忠职守,在兵乱来临之际始终坚固城门防卫,陈云敬身为总领的县丞,却借权谋私,如此小人担当县丞,怎能服众呢?”
他边说着就边朝许临使眼色,对方会意后,对王言道:“话是如此,流程还是要问,王县丞,当日陈云敬借官职之便,私运钱粮至雒阳,此事你知否?”
王言也是个脑子会转悠的人,裴青和许临这么一对和,就是在告诉他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最稳妥。
于是他俯首在地,道:“下官当时奉命加固城楼防备,并不知陈云敬之事。”
答得好。
裴青的笔随着他最后一个字停顿,等待下一个问题。
许临也再次问道:“最后一个问题,王县丞说您后来能当上县丞,是在机缘巧合下得了县令的赏识,请问这个机缘巧合是因何?”
王言觉得这事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就直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当时芷县的匪兵打上来的时候,先前做的守备派上了用场,虽然贼寇使用了一些轨迹从薄弱处打入了城中,但好在守军跟进得快,才使丰县以最小的损失守住了城。”
“这也不全是下官一人之功,小人能忝居此位,靠的都是县令抬爱。”
话音落,裴青随之停笔。
他吹干了竹简上的墨迹,笑着问道:“王县丞,上来看一下口供吧,确认无误后,就请在下角签个名字。”
王言膝行至裴青案前,大致地看了一眼口供细节,他知道今天这场审讯只是个开始,所以许临二人不会立刻对他从严从重地问。
笔录拢共就这么几个问题,裴尉监的用语也十分简洁明了,一眼便能知会其意,是以王言看过后觉得无甚大碍,就接过裴青手中的笔,在底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退出堂中。
“你觉得如何?”
许临问道。
“我觉得人可真是复杂。”
裴青将笔录交给他,说道。
“陈云敬的确有亲自去镖局商量运粮之事,但在当时审问镖局的笔录里,其实并没有严格查问当时运送的货物中是否还包含了白绢和黄金,从始至终的审讯目的都放在陈云敬是否有亲自去过镖局,并声称有官府作保一事。”
“而最终的答案就是,‘县令问曰:嫌犯是否至?镖头答曰:是。县令再问:可用官权作保?镖头答曰:是’。”
许临面色凝重,道:“所以这就是为甚金听闲后面可以借此让林全倒台,自己上位的原因,他做事粗糙,甚至都没问明那镖运何物,只在乎陈云敬是否有去,好让他顶替其罪名,以至于让沿途郡县里安插的爪牙有了可以浑水摸鱼的机会。”
“那这个王言呢?那学子能有机会行贿,贿金又能在陈云敬不在时以他的名义收下,这其中少不了他的推手,还有镖局那边运送钱粮的名义也是,镖局总不可能不把要运送的物品账目给他看吧?这如何解释?”
“所以我才说这人很复杂。”裴青指了指王言的新旧口供,“陈云敬出面镖局时他的确在城门做守备,但他在供述中遗漏了一点,钱粮运输那可是大事,轻易做不了私人的生意,他说他忙于要事不知,但镖队要在防备森严时过关左右是躲不开他的。”
他抬眸看向许临,低声道:“许尉正,凭着这点,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把卖官鬻爵这个名义抛去,再来看这些搜刮而来的贿金,我只能想到有人在借机敛财,但目的不知,借粮米运往雒阳的贿金是否为实际数目也尚未可知。”
“再加上我们现在对陈云敬不再是以看犯人的视角去揣度恶意,是以他当时或许就不是借机运私粮,而是以丰县官府的名义往雒阳官仓里缴纳粮食,至于那些钱绢,他大概也以为是上位者都心知肚明的一些东西了,毕竟雒阳当年什么情况,我们也知道。”
“所以陈云敬无论是放在哪个观点上看,他都只是一个顶锅的名义而已。”
顺着他的思路,许临也缓缓地点了点头,顺着当时的轨迹接着说下去:“当年那个时候,陈云敬也不可能只忙于这一件事,他自然需要有人能帮他分忧,而当时能让陈云敬在百忙之中放心这一批钱粮的运输,并代替他做审查点数的人,只有在城门的王言!”
到这里他们的推演一切顺畅,但还有一点不解。
“可官粮缴纳都是要由县官带队亲自运往雒阳的,怎么会想到镖局呢?”
“这个就得等见过那镖局的人后才能知道了吧?”裴青道,“先传下一人继续问,我们目前一直都在做推测,但推测也不能定罪吗不是?”
他指了指刚才那个问题下的记录,上面写着:“正问曰:敬借权谋私,镖运赃款,汝知或不知?言曰:不知。”
“注:言此前暂代县尉任城门守备,敬为言上官,上官有令不得擅离,言谨遵。”
“阿烈,传下一人。”
阿烈紧接着就开始传下一个县官进来。
丰县这些年都还在建设中,不是个适合裁员的时候,是以县衙里大多数官员都没有挪位置,审起来倒也方便。
但是真的就如之前审王言一样,没人看到学子或者别的百姓进县衙给谁行贿,偏偏那几日确实是有百姓进出县衙,干什么的都有,你要说没人发现端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连审五人之后,许临开始骂人了。
“丰县就这么大一块地,有点风声能传的十里八乡都知道,怎么可能一个接一个的百姓进县衙这种地方光明正大地买官,会没一个人知道?外面也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都是木偶吗?全都排练过了?要扯一下才能会说出安排好的话?”
“你别着急……”裴青甩了甩手,出声想让他安静点。
“我如何才能不急!”
许临一时乱了情绪,连他的话都快不想听了,但碍着隔墙有耳,喊过一声后他便立刻压低了声音。
“这是多少百姓的保家财啊,这世道谁都活得不容易,好不容易攒点钱,就被人用卖官鬻爵的名义尽数被骗走。”
“一个县城在一夕之间,无数人家破人亡,我朝的官职编制竟也被有心之人拿来当可谋利的筹码,东窗事发了就拿人顶罪,事情倒是压下去了,可那些被欺骗的百姓的公道,到今日也没有平!”
“而今兵祸歇矣,重启旧案,你看看这些人啊,除了那个王言和梁硕,一个个都像个偶人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朝法制被这样利用,还像一个世道该有的样子吗!”
裴青看着他说完了,就叫阿烈上去给他倒了杯茶,叫他缓缓。
“许尉正为官十余载,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叫人敬佩。”
裴青缓缓道。
“但如今这个世道不只有他们被人蒙骗迫害,我们借由旧案看到的也不过是这些年来的冰山一角。”
“对于现在的这些人而言,丰县已经在发展恢复了,这些遭祸时的陈年旧事,对他们来说就该随着落网的老县令和陈云敬一起消亡,你也别说他们对那些受骗的百姓没反应,或许他们白天看着不甚在意,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会聚集在一起感谢他们的牺牲呢?”
许临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换一个问法了。”裴青指了指证人口供,“当年那些受害者遗属如今过得好不好,我们还不知道呢。”
“但这些事,应该是本地县官们该操心的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