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站在炼狱般的血色小镇的中心,他脚下就是那条延伸至城郊、一直到城里的路。
整个村庄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那是只有鲜血滴答的死寂。阳光又干净又明亮,照耀着最丑恶的尸体。
他身后,两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蜷缩着身体。金发的孩子脸颊肿得很高,颜色漂亮的头发肮脏,让她就像在泥里打过滚的小狗。黑发的孩子眼皮青紫,嘴角沾着血迹,双眼无神地只会盯着前方。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仍是一脸懵懂,有巨大的化为实质的黑影咒灵包围住二人,掩去了四周景象的冲击和声音。但她们依旧能够通过半透明的影子看见黑白电影般播放着的现实中的一切,隐隐约约明白都发生了什么。
耳畔只剩下蝉鸣,声嘶力竭的蝉在不停歇地嘶鸣,要把整个夏天都吸干,把绿叶换成枯黄,让天气冷下来,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面对着那条通向城里的路。血迹还没有在衬衫上干涸,已经嗅不到夏花的馨香。扎起的头发却没有染上一点鲜血,仍旧清爽干净。
他只是沉默着等待。
……
我以最快的速度又回到了村子,一路直奔中心,路上又欣赏了一遍尸山血海。双目已经重新变作了漆黑,我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当我克服身体的发难,像一阵气势汹涌吹来的狂风停在他面前的时候,磅礴的咒力一瞬间压下身体的不适,连喘息也停歇,心跳复位,我立刻就能开口讲话。
他今天心情很好,笑容比往日都多。现在依旧,看见我回来,就笑得很舒心。
“这两个孩子是术师。”
他让影子咒灵收起了包裹女孩们的触肢,我看见了两个浑身是伤的小女孩,同时注意到这只唯一没有被夏油杰收起来的咒灵,是去年夏天我们三个一起到深山里捉来的。
“我发现她们的时候,正被村里人关在笼子里,有人说她们是村民失踪事件的原因。”
“可是我已经将伤害他们的咒灵祓除了,他们已经安全了。那些人却还在说:‘她们是怪物,父母也是。应该在婴儿时就杀掉’……”
夏油杰嘲讽地笑了。
我点点头,不必赘述,话至此就已经能够猜到个大概。两个有着术师天赋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起被村里人迫害,父母先被“处决”,而后轮到孩子。
偏远地区的乡人蒙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既然没有见到他身边有被救下的成年人,估计孩子的父母已经死于这些村民。
假如不是有咒灵在这里滋生,开始让村民频繁失踪和死亡,咒灵的肆虐被窗口观测到,也不会有任务派发下来。
不终止这一切,在咒灵杀死所有的村民之前,两个女孩会先一步被当做缘由处理掉。
然后呢?
术师死于非咒力的情况下,可能化作诅咒。
那些人对女孩们的双亲处刑……
在村中复仇的双亲,会和两个孩子团聚,它们一家人就是个宿命的小小缩影。咒灵与人类厮杀,咒灵与人类复仇。
那时候再派术师来平定的时候,也许这些故事就被埋藏在了咒灵的一声声嘶吼咆哮之中。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悲剧,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类似的故事,它浸润在我们术师生涯的方方面面,我们与之擦肩而过,或者如今日这般直面。
他并非因为这一件事而愤怒至此,只是承受到了限度,又偏偏撞上命运把血淋淋的现实掀起来给他看。
就好像在告诉他,我们注定面对无法撼动的悲剧结局。他的所有珍爱都会被无情地碾作一捧灰烬。
“你救走的人也不一定就什么都没做,旁观者也不是无辜之人。”
我一直在注视他的眼睛,没有恐惧也没有不解,平静的就像出发之前闲聊的时刻:“我自欺欺人第一名,既然救了那就是值得我救的,你难道会觉得杀了的这些人有哪个是不值得杀的吗?”
他就对我笑,走近半步去牵我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非常干净,他已经把不小心蹭上的血迹擦掉了。我的掌心因为中暑一片湿漉漉,而他的手却是干燥的,甚至寒凉。
“孩子要带着一起走吗?还是让我留给悟,他托关系找个好人家养。”
他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我只花了一秒就接受了全部,连诘问原因都没有。
“带走吧……”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内敛着崩溃的面容,夏油杰在笑,但我觉得比他落泪更让人感觉悲伤。
“带两个孩子会很辛苦,你还是一个人——啊,有什么计划了?”
往日的阴郁和颓靡一扫而空,现在的他异常精神,我在那双深邃眸中再也看不见迷茫和每一次望着我时都会加深的心痛。
他选择了自己的真意。
总比他一直思考着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自己要好。有些陌生,但我全然接受。
“你怎么会只考虑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吗?”他眸中掠过担忧。
我轻轻挣开包裹住我脆弱皮肤的手,突然一把抓过身边漆黑的影子触肢。
在他恍惚的眼神里,体内磅礴的咒力不要钱一般正向输出,以我的双手为媒介,源源不断传递到那只咒灵的身上。
在那几十条金鱼身上我已经做过了足够的实验。往远说,曾经那个困住我的黄昏,我也曾让负面情绪流入到那只小小咒灵身上——我学会了让自己的咒力融合进任何存在的身体中,化作对方的东西,学会了让它们在生命中形成循环。
心锁被有序地一道道松开,潮水般上涌的咒力流过我的双臂,从与它相交的部分开始转变为咒灵的咒力。那团漆黑的影子开始在我手中抽搐形变,不受咒灵操术控制般扭曲膨胀。
这一次不同于三只眼史莱姆的咒胎形成,被咒灵操术控制着的影子没有自主意识,而我几乎以骨血浇灌的行为相当于把它喂养成为了自己的半身。
它在以吃了催化剂般的速度成长强壮,如果这是一株树木,抽枝发芽再开花结果,生命的绽放在我手中浓缩至一呼一吸间。
夏油杰和那两个女孩都已经没有了表情,只是呆呆地让铺天盖地般伸展着触须的庞大阴影印刻在瞳中。
我感觉自己疯了,而且是完全没有征兆的那种,不过我很冷静。盘旋在众人头顶的浓稠墨色带着令特级术师都胆寒的压迫感,它可以肆意伸展躯体,把整座村子都没在漆黑的影中吞食。
它无形无态,是影子,可以塑造成任何形象——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可以是咒灵,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只是暗、是影。
双腿是软的,胳膊也是,如果不是充斥着身躯的咒力撑起我的躯壳,现在我该跪倒在地大汗淋漓。
唇角牵起今天第一份超规格的微笑,我掩去脸上的疲惫。翻掌对着那只浮游在空中的幽邃鬼影一抓,那攀升至特级之上实力的咒灵霎时间改变了形态,化作一道纯粹的纤长的阴影。它现在就像一把漆黑长剑,静静地浮在半空,白日阳光炽烈下,依旧冷冷贴在人的脊背之上。
我感觉得到夏油杰没有动用咒灵操术,他在任由我对他的咒灵动手动脚,甚至做这么疯狂的事情。
黑色的影剑沉在世间,承担了我皮囊下的疯狂与欲念。
现在这只咒灵变成了类似我和杰共同操控的游戏账号角色,有些像爱理和系统的关系……但也不同,杰只是可以完全操控它,不能成为它,不能和它共感。
但我可以直接把自己的精神连接上去,它已经成为我的咒力组成的全新生命了。我能钻进这个躯壳里,就像自己成为自己的造物。
它拥有术式和能力也尽数反馈到我的大脑,复杂多变又强大全面的能力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黑色幽默——什么啊,我又在滥用职权了。
给一个极端的疯子造怪物,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五条悟怎么说出来对我的自控力最放心的话的?
“领域展开,「死囚」。”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紧张地吐出陌生的句子。
世界上的白日消失了,只有影存在的黑暗成为了这个空间唯一的概念。
我让咒灵展开了独属于它的领域,它撑开了一个无法被人眼观测到的折叠空间,将我和夏油杰二人拉入其中。
在这里只有无尽的黑暗,也正因为太过纯粹,它排斥所有非黑暗的概念。我与他面对面,从未如此清晰安静地看向彼此。
领域发动后如果不施加必杀必中效果,无需咒力加持默认维系的时长是——无限。
作为领域主人的代行者,夏油杰也清楚这里所有的规则。他和我是共犯,从很久以前双手交握之时,我们之间便因为能力的天生一对串联在了一起。
但他只是望着我,还是那个温柔到极致的友人,不会成为我的牵绊,甚至志愿去斩断令人窒息的宿命。
虽然觉得有点羞耻,但我也是老中二病了,没有犹豫太久——等待主要是在和对方谦让——既然已经展开领域,作为此地之主,那句判决般的言灵是要第一时间出口的。
我觉得应该温和一点,于是换做我来主动牵起他的手:“你是我的死囚。”
一片死寂之中,夏油杰被判定为了此间被禁锢之人。
影子咒灵的领域其实是一座单人监狱,作为典狱长的主人能够关押「一位」死囚,刑期无限。
他没什么表情,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有点结巴地继续念起来:“术式公开——在领域中时间与现实世界的换算极为夸张,我也不清楚能做到什么地步,或许可以拉长时间达到现实几乎静止的效果。”
我觉得舌头发麻,又捯了一口气上来,冷静的大脑持续排列组合着想要输出的内容。握着的手比我宽厚,有些费劲,他很配合,但体温很冷。
“好了,公开情报能大幅提升术式效果,我救下的人都在往城里逃,会很快找到术师求助的。这样在这里说话很安全,也可以多告别一会……”
“只是为了告别吗?”他打断了我。
两个站在领域里的术师,不是为了战斗,也不是敌人关系。多消耗那一份咒力去展开领域,只是为了和即将分别的挚友多说几句话?
他回握我的手,已经没有炽烈的阳光需要遮挡了。这里温度适宜,不再有清苦难熬的夏天,甚至因为太过寂静暗沉,联觉使人感到阴冷。
无光无声无他人的牢狱中,可以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也可以在下一秒附加必杀必中效果,顷刻间夺去被囚禁之人的生命。
我一念之间,就能终结他的生命。
“你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吗?我说我们是共犯,”他缓缓说,神情陷入回忆的过去里,“我现在不想这样了。”
我摇头,抽出一只手指着地面以示整个领域和展开它的咒灵:“这是你最利的剑。”
我指向我自己:“我会走我自己的路。但是我也愿意达成你心愿中那个完美的斩断人类与咒灵宿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