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推门的时候,我已经守在门后许久了。
当他急匆匆进来,险些把我拍扁前,余光看见我这个浑身是血的小红人的他瞬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希!”
还没等我说话,来人就把我给抱了个满怀。短暂的接触中意识到我身体零件齐全毫发无伤,他的手指一点点抹掉我头发上的血块,凝视这张擦掉了血迹的脸,摘下鼻梁上的平光镜,仔细收进我的腰带。
“好慢啊,杰。”
从一旁小门内钻出来的,是抱着天内理子遗体的五条悟。
他身后挤出一两个面孔陌生的普通人,他们伸着脖子向这边看个不停,似乎还想挽留盖着白布的躯体,却不敢接近这个浑身挂血的少年。
其实刚进内堂的时候,盘星教的教徒们很热闹地聚在大厅里,似乎在因为星浆体死亡、他们所信仰的天元大人得以继续保持纯正而庆祝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我用泪水织成警戒线,一边劝说一边驱赶,将那些教徒都轰到后门宣布庆祝会解散。虽然不管怎么驱逐,还有几位不愿意离开的躲到了房间里悄悄伸头看着。
五条悟没有这个耐心,也没有这么干的理由和心情。不如说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做,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站立说话做事,是因为结束战斗之后,我把他从房顶上领了下来。
我说,悟去找理子的遗体,我来赶走教徒。他就松开了已经将我的手腕捏红的指节,神色平静地去内屋抱来了理子。
“都内有好几处盘星教的设施,七海把地图给了希。”
夏油杰简单解释了一句,注意力却放在四周。我知道他还有些茫然,正在接收此处的信息,弄清楚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眼前——已经失去生命的十四岁女孩、探头探脑只为再观星浆体尸首的完全被洗脑的教徒、神经麻木的挚友、还有早就把那份疯狂全部收敛起来平静到大家会下意识依靠的我。
“爱理只是暂时离开了,她留下一个东西,能够让理子活过来。杰,放轻松。”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最后同五条悟一样落到了我身上。
那温柔的眼神让我愣住了,夏油杰再度靠近,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那么不沉稳的表情。
黑发的少年看着我衣服上胸口的破洞,我腹部的破洞,已经被一刀劈烂的外套早丢了,白衬衫成了红衬衫,无法修复的布料留下胳膊和肩膀上密密匝匝的刀口。他极尽温柔的眼神是从几乎碎开的眼瞳中投射而出的。
本来这场战斗带给我的负面情绪早就超出了阈值把一切都毁了。我自己也好奇为什么我还能一声不吭保持稳定,大概是身体上的痛苦早就磨炼体验过,精神上的痛苦则是担忧心锁松动会闹出大乱子,恐惧和忧虑占了上风,牢牢控制住了一切。
我给了弯腰下来却好像不忍心再触碰我的他一个拥抱,拍了拍黑发少年的肩膀。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仍是有温度的,平静的动作传递着稳定的精神。仿佛如果不这样做,下一秒他就会被沉重之物压垮身躯,整个人溺亡在此刻的空气之中。
调整好状态的夏油杰放开了我,一直很认真睁着眼睛的五条悟就这么站在旁边看,像只不会眨眼的猫在发着呆。
“那些是什么?”充满疲惫的低沉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荒唐疑惑。
我顺着夏油杰的眼神望去,同那几个不肯走的教徒对上了眼。
“知道咒术界的主犯早就逃走了吧,我进来的时候就没见到有主事的在了。”
按理说我在赶到星之子之家的第一时间,确定过队友一个人就能解决敌人,就该去查盘星教。
会长和教里的高层都是什么身份,是普通人吗?在咒术界有什么地位吗?他们怎么和禅院甚尔搭上线的,是直接联系还是通过中间人,这位中间人在整场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会否有第三方参与其中?
别人没理由阴谋论想这么多,但我知道系统的态度,它对这件事很看重,甚至牺牲掉了爱理现在的壳子。这里面绝对有更深的秘密,肯定不止表象这么简单,正好现在它因为爱理的退场也没了接触本世界的媒介,正是我行动的好机会。
但我爬上了房顶,和傻瓜一样站在那一边回忆没营养的事情一边只是看着五条悟打架。打完了招呼他“走吧哥们咱们把这个烂摊子随便收拾一下”,再逼自己一把的勇气都没有,我甚至没去搜甚尔的尸体,没去找找他的手机有没有幸存,查一查他是单纯凑巧接下了这个任务吗?
“这些是普通教徒,我已经赶走了大部分人,他们比较狂热——本来就是有问题的组织,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瓦解。”我的大脑好像累趴了,明明不该这么简单的……但我就是随便解释了两句。
五条悟眨了下眼,他一直注视着讲话的我,此时忽然插嘴。
“希从房顶上下来就开始好声好气劝他们走,你已经那么累了,为什么?”
“刚才就想说——这些家伙,需要杀掉吗?”
他以一种显得分外童真的表情望着我们:“现在的我,应该不会有心理负担。”
我被这句话说得有点懵,忽然反应过来挚友们的抗压能力还没有我强。别说现在立刻趁着高专和上层没有时间干扰的空隙去尝试把事情查清楚,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撕裂大家的神经了。
因为走神,我显得犹豫迟迟没有开口,夏油杰就已经摇了摇头,他的手覆在我的肩头,拇指轻抚,好像我听到这话就会受伤:“不必了,没有意义。”
“……”
可以休息了。
我不应该把自己当超级特工用,压根也没人给我超级特工相应的工资。年纪还太小,再心急火燎被生存需要压迫也没有用,我还无法做到成熟地处理这些事。
我得注意别把给自己逼上绝路,不然失控了麻烦可大了,咒力从我身体里不受控溢出,没法确定是什么形式,万一比核弹还难处理怎么办?
夏油杰几乎在半揽着我,虽然语气听得出没那么坚定,但依然很有条理地和五条悟解释着不去杀人的道理。
至于……我赶走教徒们,哪怕面对现今惨状的始作俑者,还能强打精神说人话做人事,完全有悖刚刚还在发疯的精神状态,是因为我保护的并不是那些痴愚之人,我保护的是自己的挚友。
雪发的少年看了他一眼,敛下眼睫:“意义……那种东西,真的有必要吗?”
“……”
我忽然希望夏油杰能妙语连珠,吐出一连串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的回答。但就在这时,三个人没有谁先开口,只有沉默在空气中发酵。
“至少我们赢了。”我说。这里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大概是我。
夏油杰只是对我微笑,眉宇间满是钦佩和不忍,但也有指向不明的释然和庆幸。
“走吧,先把小理子的事情安排好。”
他偏过头,没让我有机会再捕捉到任何东西。
……
钟表的秒针滴滴答走动,成为了房间里比心跳更响的声音。
夕阳透过脏兮兮的玻璃钻进来,把屋子点燃,橙色流淌。
天内理子醒来的时候,脑海中的记忆仍停留在枪响之时。但比那更深刻地印脑海中的,是在此之前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人用身体接下数刀,喷溅的血液在泪水保护膜上尽数滑开。
她捶打着连杀手的利器砍上去都断成两半的泪水,连哭喊好像都只是在给自己听。很快她就吓傻了,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多血,连可以闭上眼把脑袋抱起来装鸵鸟去逃避一切都忘记了。
我蹲在沙发前,就像两天前我们再次相遇,她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看见我,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在两个小时之前,眼前的少女额头暴露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孔洞——没等我研究咒具手枪打出去充当子弹的东西是什么,就被五条悟拦下,他随便伸手把那东西从她脑袋里扣出去了——她的身体不再温热,一点点冷却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僵硬且灰白。
我把这样的她放在了沙发上,看着那双紧紧闭上的眼。五条悟扔垃圾的功夫,我就凑了回去,仔细打量她,我也控制不了自己这古怪的行为。
死亡这个概念在脑海里无比明晰。
她身上的校服在几经辗转之下灰扑扑的,蹭脏了很多地方,让死去的她看起来不怎么体面。抱起来异常轻盈的躯体却让人心里像灌了铅。
一会儿她就能睁开眼睛,坐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再次呼吸。但那本来已经干涸、因为五条悟徒手取子弹被破坏的伤口又重新变得血淋淋。
被枪口怼上额头,子弹出膛的经历和死亡的痛苦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了。
我看了她一会儿,想起来自己是晕血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像那样眼前就能不再天旋地转。
现在我忽然又有点后悔,刚跑到星之子之家门口的时候没逼自己一把,可能尝试去查清楚盘星教,把“作为普通人”的我能做到的事情做到最好,或许现在就不会这样晕眩了。
因为我有「绝对希望」,假如我不当普通人,早早就用它——我能不害怕它,我一点也不担忧它的因果报应会沾到自己身上,早就开挂然后解决问题了。
谁都不会受伤。
谁都不会经历死亡。
包括我。
虽然我不叫彼得帕克,也没死叔叔,更没人跟我讲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我现在还是一边天旋地转一边盯着躺在沙发上的少女尸体。为了不让自己担上那份骇人的责任,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当个普通人,不做小偷,不偷东西。
可有一点我想错了,我没法忽视自己有这份能力的现实,再有十万八千种理由不能动用「绝对希望」,它只是被我无视了,又不是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我慢慢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爱理给了我那块宝石,天哪,她简直就是天使,纵容我逃避下去。有了从天而降的复活挂,我得以继续维持现在的平衡,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扔垃圾回来的五条悟发现我蹲在沙发旁边吓了一跳,立刻跑过来把对着尸体出神的我一把扯开。
他从兜里拿出那块心形宝石放在了她胸口——道具的使用方式在没有游戏系统的人手里似乎只要接触到自然就会流入脑海,他向其中注入咒力,很快那一抹奇幻色彩就逐渐融化成樱色的光点,没入她的身体。
血肉在瞬间被填补,伤口眨眼间消失不见。那场景仿佛是神明拿着橡皮擦抹掉了悲伤的痕迹,更改了她的命运,接上已经断开的生命线。
这些画面在冲击我的大脑,我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理念都在颤抖,世界观早在十岁那年崩塌过了,现今又有相似的感觉。
不应该再想下去的,既然是爱理留下的东西,是她做出的抉择,因果不会沾在我们这些代行者身上。生死观也不该因这完全不可能复刻的奇迹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