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岐国阿野郡金山尼干城本丸
永正11年四月十一 夜
“大兄紧急让我等从领上赶来金山,是有什么事情吗?”三胞胎中最年长的继国文月问出了所有应约而来的人都关心的问题,“况且,你不是和世子大人一同征讨海贼了吗?”
继国文月和继国叶月坐得距离门口最近。与此同时,这两兄弟将他们的小妹妹长姬给夹着坐在中间,似乎并不信任除了他们三人彼此之外的兄姐。
此时全部齐聚在此的人,除了陀罗坊的几个常年在赞岐活动的孩子之外,还有他生前的心腹下属,认下的义子义女,以及从那场灾祸下活下来的弟子和僧兵。
“事出有因,不得不行至半途赶回。”陀罗坊的长子继国睦月答道。
继国睦月穿着白麻布裁制的丧服(注1),他是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兄弟姐妹们里唯一一个早早换上了丧服的那个人。他脸上带着倦意,嘴角下撇,眉宇深锁,看似因为父亲陀罗坊突然被害而忧虑烦恼,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喜悦,却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情。
“人都齐了吗?”继国睦月又问道。
“除了二哥和小十,以及那三个小的,其他人都到了。”
回话的是泊古城城主桃姬,她和陀罗坊的长女、笠岛城城主梅姬,在她新婚半年后,便咒杀了她们的夫婿,联手谋夺了夫家的产业。在占据本岛町笠岛后,这对只差了2岁的姐妹关系便更加密切了,就连座席也是紧紧挨着,互为倚靠。
“我和大姐的基业刚定,眼下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可不能离开太久。”
“小嘉说得是,我们也不愿意因为宫本氏等趁机煽动那些安堵的氏族,让我们回去还要徒增杀孽。”穿着女式轻甲的梅姬端坐在蒲团上,面上一派虚假的悲悯,“倒是早苗,听闻古三崎一带最近有些不太平,许多人见到夜晚出现行走的尸骸,抓取路人食用呢。”
“啧,都是拿着五月姬(注2)先祖传下的法术来征伐敌方的人,就不要想着装作仁善之辈了。”担任自紫出云山贵船神社神主的皋姬冷笑了一声,用娇柔甜美的声音说出了冷嘲热讽的话语,“本神主向来敢作敢当,可不像某两个杀夫害子的混蛋,遮遮掩掩的,生怕破坏名声。”
几年前出嫁的葵姬坐在角落。脸上扑着厚粉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神采飞扬,明媚动人的皋姬。她这个在神道势力混得非常开的三姐越是意气风发,活得越是自由自在,葵姬的心里就越是不舒坦。
她像个附属品,随着出嫁的珂姬来到下香西氏(注3)的胜贺城,成为下香西氏当主和其子的侧室候选人。当时已经31岁的城主香西元定对珂姬这位新继室不算太热情,更不用说她们这些随着珂姬来到的家臣之女(注4)。
拒绝了珂姬去侍奉香西元定的提议的葵姬备受冷落。最后她花了不少私房钱运作,被送去暂时服侍到访东赞的上香西氏的香西元盛,并与他春风一度后生下他的长子,接着又在去年年底被这个武将立为侧室,随她文盲丈夫去了鬼无城。香西元盛虽然拥有作为武将的力量,但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他并不擅长文书工作,葵姬便是透过这些丈夫不擅长的东西,一点点地发展自己的势力的。
但比起能够当家做主的三个姐姐们…葵姬唯一自得的便是比那个坐在两个弟弟中间,那个病歪歪的妹妹长姬,以及另一个不受重视的无名私生女混得好了。
葵姬听说长姬现在还是一个见习巫女,天天在神社洒扫呢。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好很多了。
“够了,妳们几个别再吵了。”继国睦月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终于出声制止了三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円阿法师,说说你知道的吧。”
侥幸因风寒未到法会现场,而逃过一劫的僧兵円阿鞠了个躬,接着一脸沉痛地说道:
“三日前的消息,住持大人,阿庄夫人和妙如师父在香川大人的别院讲经时,被天狗杀害了。”这还是他重伤逃回的师伯然阿拼死带回的消息。
“父亲大人的佛法高深,武力高强,怎么会败给区区一只天狗?”陀罗坊生前认下的义子吉见真赖又惊又怒地拍案而起,指着円阿说道,“妖言惑众!”
吉见真赖是石見吉见氏的一员,与葵姬的丈夫香西元盛的生父波多野清秀同出一族。虽然陀罗坊并没有因为葵姬而从香西氏那边获得好处,但总有些无处可去或不得志的人,冲着他的名头钱来依附他。
吉见真赖便是借着学习佛法真理的名头讨到陀罗坊的欢心,不仅将自己的偏讳给了他,还成为义子——义子虽然不同于养子,但吉见真赖也借此打入了香川氏阵营。
“是鬼杀的人吧?曾经祖父大人遭遇的那种生物…”继国叶月小声嘀咕着。
继国文月和自己的兄弟继国叶月对了个眼神,随后看向葵姬,接着回答胞弟的疑问,说:
“鬼不会在白天出现,那是白峯山那边下来的天狗。”
——而那白峯山所在的五色台,正巧在香西氏领内,距离香西氏和其家臣的居城并不远。
“白峯?是了,也只有崇德上皇所化的天狗和奉祂为主的白峯天狗一族才会这么嚣张。”
崇德天狗!那盘踞在白峯山上的由崇德上皇肉身所化成的大妖怪!一个诅咒搅乱了平安时代和皇室,且诅咒仍然延续至今的大妖怪啊。
“那…我们要报仇吗?”被两个哥哥保护的很好的长姬弱弱的小声问了一句,穿着绯袴的她,大概是这里唯一一抹绯红,“祂掌控着诅咒的能力啊……”
况且,崇德天狗…那可是麾下还有三个大天狗统领和数百乌鸦天狗众供他驱使呢。
他们只是武士或是会点妖术、法术的皮毛,又能怎么办?寻常的法师和巫女,或是除妖师和咒术师,根本无法对付它们!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众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和寥寥的低泣声。
这低泣声不是来自陀罗坊的儿女,而是伺候过继室香川氏的侍女们和陀罗坊的养子极寿丸。年仅11岁的极寿丸抱着还没断奶的幼弟桃千代,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们,眼里全部是害怕和戒备。作为继国元月的亲子和陀罗坊夫妇的养子,怀里还有香川氏去年诞下的幼子,极寿丸此时的身份相当尴尬。
他不知道他和他的弟弟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
继国文月眼神淡漠地看了一眼正在吸着鼻子的极寿丸,朝着坐在上首的继国睦月开口问道:
“香川氏那边怎么说?有什么安排吗?纪伊宗家(继国元月)那边呢?”
“没有消息,倒是听他们还在讨论三年前大内氏那里找到了明帝赐予的‘日本国王之印’的消息。以及,半兵卫私下透露出他们希望我们送去新的质子。”
继国睦月也在纠结桃千代的问题。和他们同为嫡子的桃千代拥有香川家母系血统,毫无疑问在当主之位尚未确认下来之前,都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如果他们的主君香川清景下令让外孙桃千代接任的话。
更重要的是,陀罗坊这十多年来对于他们这些麻郁夫人生下的孩子,越发戒备了,乃至于宁愿收养不对路的继国元月的儿子极寿丸,都不愿亲近继国睦月等人。继国睦月不能保证陀罗坊的部属们愿意拥立他接任家督。
“质子的人选还没定下吗?效率真低下。”一脸无聊之色的皋姬转着酒杯,低声冷笑道。
“咦?不是明性那家伙去…?”桃姬提起了已经出家的继国卯月便是一脸轻蔑,她似乎不太看得上这个性格平和,早早出家钻研佛法的弟弟。
“他还俗了,改名为清和,入赘了山城的久仁家。”继国叶月似笑非笑地说道,怪腔怪调的语气令人感到不快,“这么一来,还要先恭喜大哥如愿以偿了呢。”
“哈哈哈,家主的位置啊,这还说不准呢。”继国睦月像是没听出来兄弟的不怀好意,大笑几声。
“质子的话让小十去吧?他不是跟香川那边关系不错?”大姐梅姬笑语盈盈地提议道,“那么,宗家那边送谁过去?”
听到梅姬的话语,抱着桃千代的极寿丸脸色发白地低下头,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送去香川的质子的话,就送上刚出生的那个吧,再把妙如尼的女儿也嫁过去…”继国睦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一副畏畏缩缩模样的极寿丸,“小十就算了,那个疯子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兄弟哪有自己的孩子来得有挟持作用呢?虽然按照惯例,作为家臣的人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主君那里做人质。但即将30岁的继国睦月直到现在仍然没有生出儿子,倒是和追随继国氏的医官东家旁系,已故的正室东结棉连生了三个女儿。
他还不知道续娶的继室财田氏现在肚子里揣着的,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因此,继国睦月打算先将桃千代收为养子,再作为质子送到香川氏。不仅解决了他的继位问题,拉来香川父子的支持,还能解决桃千代的去处,可谓一举两得。
“啧,也是,那个东西,发起疯来…才是最危险的。”皋姬拿起酒杯,将里面的浑浊酒水一饮而尽,美眸里浮现忌惮之色。
在总本社(注5)拜师学艺的时候,皋姬从她的师傅主典(注6)日吉那里知道了前任祢宜宝辰院的去处——宝辰院竟然奉了贵船明神的荒御灵的神谕,前去侍奉他们那个离家出走的五弟继国十真。
呵,天命这种诓人的东西……
皋姬环视了一圈大广间内所有拥有继国一族血脉的男女老少,勾了勾嫣红的唇角。
这一代的继国一族出奇的人丁兴旺啊…这距离继国一族的又一次内战和败落不远了。
在本丸内的众人商讨后事安排的时候,继国十真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出目次郎潜入了尼干城。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破地方给那个老秃驴奔丧?”继国十真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将自己干的坏事完全抛在了脑后,明知故问的问道,“山吹跑去哪里了?又迷路了吗?我等下要嘲笑她。”
“哎…您真要这么说的话,一会挨揍的又是在下了。”顿了一下,出目次郎将香川山吹的行踪如实以告,“她帮您把刚回来的乌涅梅给引走了,您不是不想看见她吗?”
“没关系嘛,反正出目你也打不坏啊。”
“在下会痛的,香川那家伙可是一只披着山地大猩猩皮的野猪神啊。”
香川山吹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只因为一手促成陀罗坊被白峯天狗杀害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默契的对少女隐瞒了这件因她而起的灾祸。
“我今天穿得不够鲜艳,应该换一件更亮一点的…猩猩绯或牡丹色之类的鲜亮颜色;羽织上面的绣花或织金应该再多一点,亮瞎他们的眼睛。”全部同一色系的消炭色无地,看上去也太单调了乏味了。
“您可消停一点吧。陀罗坊大师人品再糟糕,都是您的父亲。”出目次郎手里挂着一件白色的麻制丧服,一脸疲惫地跟在继国十真身边,时不时轻咳几声,“丧服还是早点换上吧,也就穿这几天。”
继国十真只当作没听见,转而随口问道:
“着凉了?”——都说他一个人就可以了,还硬要跟着。
“啊…这几天海风吹得有些寒——这大约是苏子说的‘料峭春风冷(注7),细雨断梅魂(注8)’吧。”
“雨气侵病骨(注9),峭寒燕晚归(注10)。”继国十真踏上了木制的走廊,眼角余光落在出目次郎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燕语无人会(注11)’哦”
出目次郎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衔着黄豆大小的泥巴筑巢的家燕,脸上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