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三更,赫连莫胥手书的一封加急奏表越过中枢内侍省与御史台,直截了当的呈递到了凌帝云寰的公案之上,那御案上点点墨迹仿若将军入沙场时寸寸淋漓学,铁钩银画飞溅入苍穹之巅,寰宇之下,而泥尘之上的人人自危,比同帝王。
云寰将脸色阴沉在难明的夜里,埋首于书案底下,将这封加急密报拢在臂弯里看了好久,久久不成言,忽地,更鼓三响,震回他一丝渺远孤烟般的黄沙思绪。
“李戚然,目下几更了。”
“回陛下,三更已至。”李公公望着天子无悲无喜的面,明知他心中若非沉下了良久的震怒,不会作如此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答对道:“依着往常的例,陛下每二更即至祈颐宫,如有公事必然通禀,眼下,容娘娘身侧侍奉已久的姝梅姑姑已候在殿外一更天的时候了,中宵寒重,奴婢请陛下的旨意,还要不要......”
“她走了吗。”
“等了许久,仍不见陛下熄灯,说是领了容娘娘的吩咐,若一炷香后陛下仍未回复,便将径自回转祈颐宫去了,眼下......人该是回了。”
凌帝恍惚一阵,方压着嗓子沙哑道:“不必了,你去复娘娘的问,”言毕,又似怕什么说不清白一般,又补上了一句:“叫姝梅回去,带句话给容儿......前朝风云波谲云诡,一时风雨,挡不住皇朝的天,赫连军中虽有急件,毕竟伤不了国朝根本。”
李公公压低帽檐,屈膝回了声:“嗻——”转出东偏殿往外吩咐小徒弟季氏,季青小步趋前迎上来,忙赔笑道:“师傅,御前有什么要事......”
极细小的蚊呐,却被正提笔欲书的帝皇听见,才铺展在面前的一张上好齐州贡宣,便如此重重地搁下了一滴手掌大小的墨,天子震怒道:“滚出去!什么样的狗奴才!朕的吩咐也敢改逆了去!朕是要你亲去祈颐宫中复命!你没有听见吗!”
一方紫檀镇纸,隔着纸糊的窗棂口砸出来,外头候着的小太监们全都受了惊,齐整整跪了一地,十七岁的小季青额头上被开了一个碗大的血口子,咬着唇含泪委屈地看向他师傅:“师傅......”
李公公叹出一口沧桑浊气来,眼看着季青头上的口子无人敢来问,上前扶起他,又对着下首一干小内监们说道:“为奴婢的,且需时刻观察着主子的心意,今儿个陛下爷不痛快,一个一个的,都且给咱家醒着神儿,莫惊扰了圣驾——!!!”
话语甫落,内殿里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哪一朝代的花瓶儿终于让陛下爷看不顺眼了,顺手砸了它,伴随着这声来的,还有一声迟来的怒吼与叫骂:“狗奴才!还不赶紧去!!!误了你在御前当差的差事,朕唯你是问!!!——”
李戚然被凌帝陛下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小孩儿心事忽地逗笑了,笑一阵,又觉得不庄重,领了一帮小太监们起身,便掩唇匆匆小跑着往祈颐宫向去了。
“蘅芷......纳线......”容浣将手中半幅角鲛帕递给赫连蘅芷,半趴在床上的身子以手肘撑起来,俯身忙去抱忽地逸出一声哭啼的小婴儿,那婴儿甫入母怀即笑,一双乌亮亮的眼珠转啊转的,忽地伸手往前,微微裂开了一张小嘴,想着赫连蘅芷手中才拿来的那幅鲛罗帕要去,容浣见状忙将她的小胳膊按了回来,挽住长公主的手哄道:“渺儿乖,那是为父皇拭汗的丝罗帕,不要玩它,我们玩别的东西......”
话未说完,长公主将两只肥藕般的胳膊一共伸向丝罗帕的方向,瞧向姿往上举了举,看着并不是要去取罗帕,而是要人抱抱。
“姨娘......抱......抱......”咿呀着极含糊的气泡声语,赫连蘅芷随即放下才被自己刺入了一针黄丝的“冰绢鲛绡绣”,忙转目去瞧公主,含笑道:“原不是为寻娘亲,是为了找姨娘,容姐姐......你家这小公主知语极早,怕不是个早慧老成的。”
半幅鲛绡绣,被赫连蘅芷轻手轻脚地搁在一人高的方形竖台上,容浣见状无奈,却叹气道:“哪里知道她如今老不老成,唯知的是......若再耽搁下去,她父皇中秋摆宴阖闾殿的百官庆贺大典上,便要无丝帕可用了。”
“天子岂会无丝帕可用!”赫连蘅芷忙转头笑她,吐着舌头羞羞(拿手指刮着自己的右颊)她道:“莫不是容娘娘千思成疾,眼下才一日不见陛下,便已然心荡神失......要苦学湘山巫女,追随庄襄公而去了!”
容浣恼怒地嗔了她一眼,斥她无状:“好好说这话,你这丫头又不正经起来,”转而又寻隙讲道:“早闻今日寅时未过你长兄便叩了宫门,想是有何机密要事奏禀圣上,”跟着,又故作唏嘘地呛着赫连蘅芷,胡乱地寻了句话来编排她道:“他既只归家一日,你这个做妹妹的,缘何不去相见!”
蘅芷沉思了一会儿,复将那才放在案台上的绣绷子提起来,低道:“娘娘只会说我的不是,寅时末陛下开朝不能误,长公主又发重疾,急如烈火焚身一般地烧起来......若不是为妹妹的去叶府寻来那早有'千金圣手'美名的叶汝兰,怕至今仍不能将烧退下去......”低了眸光,却又道:“小儿烧重最为凶险,蘅芷我如何抽得出身去旁顾兄长一二,容姐姐如此打趣于我,便不怕我恼了,自此便不来你祈颐宫混着日子来了!”
“叶氏之医风我早有耳闻,”容妃眉目沉静,忽地冷了下来,却道:“这妮子反呛起我来真是条条都是你的道理,纵叶氏同跻世家之列,亦属末流,不过是吩咐两句唤他前来罢了,安敢不应,况渺儿自然有梅儿看顾,你这个千金万金的小姐,如何竟不得'旁顾'?”
见赫连蘅芷很有一些小羞恼得将头偏了过去,容浣忙忙将云渺放下,柔软的襁褓裹着才生下三月不到的小婴儿沉沉睡去,她披了一肩常服,趿鞋下地走去赫连蘅芷身旁,柔声抚慰道:“人间不解语,自有伤心事。怎的,说中你'伤心之处'了?”
蘅芷即转身一径扑到容浣怀里,将头扎在容妃怀中闷声道:“娘娘......我兄长负伤归来,我也曾求见过叶氏医家,只说是病势凶险,如今连千金万金的御用药方子也都没了用处,若时过三月尚不能痊,怕不过捱着时日等死罢了!.......”
容浣学着拍女儿的法子,一下一下地抚拍着蘅芷心背,轻柔安慰道:“你既知他唯恐时日无多,夜里归家时,缘何不去相送。”
“他是为国之将,千军之帅!”赫连蘅芷忽地将头抬了起来,两只红肿的眼睛像是丢失了胡萝卜的兔子一样不甘,却直声说道:“若我要他因私情而误公事,反是砸了他的立身之法,处事之阶。”梗了梗喉头,轻叹:“他倘若真是个耽于'儿女私情'而不顾社稷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中州四境俯首低眉,敬他一个'帅'字!”
容浣闻言,心间猛地泛起一阵牵连皮肉的密麻隐痛——蘅芷,她今年不过十三岁罢了,却要为这九州安危着想,为相府牵顾,纵如何思恋于兄长膝下玩闹承欢,亦不得......不敢送出九门以外,甚至连一面,都近乡情怯地不敢再见他。
唯恐耽君千里事,欲语意迟迟。
可自己待云寰之心,何尝不是如此......
“胡月娘曾教授过的'牵丝'之法,彼时闺中施教,我与你俱为门徒,奈何匆促间竟成了皇妃,嫁了天子......自此这'牵丝'之法便再也无人可教,”容妃见她伤怀,忙执起她的手腕将话茬儿转过去:“如今妹妹既习得这'牵丝'精要,便为为姐的在这半幅鲛绡罗帕上,绣完这'喜鹊登枝',如何?”
冰丝绢帕,乃齐州贡物,入手生凉沁肺腑,这等无上贡物,九州里唯有不足二十之数,可她却轻言巧笑,一句话,便将这千金贵重的闺中帕,付予姊妹手。
剔透的绢帕上已有喜鹊图案,“半只喜鹊半扬枝”地高傲地仰着颈子,呼朋引伴来,鹊鸟打底的黄金丝线尚未收针,其上映以正色鲜红的鸟羽其身,并长鸟垂下来的七彩翎子逆日光而斑驳其上,羽毛抖擞得仿佛一振翅,便将比翼而飞......
李戚然领了圣谕步行到祈颐,见二位姑娘正自嘴斗着闺阁里的闲趣,长立于门外稍顿了脚,待声息人安后,方启着步子堆上合礼的微笑,说道:“娘娘金安。”
容浣笼着赫连蘅芷的肩背,将人拉往闺阁床榻上坐下,又拉上两侧垂帘,使轻纱遮掩住蘅芷未止的哭态,不为李氏所知,悠悠地做完一切,方才转身回来,望着李公公生笑如仪:“想陛下公务繁忙,已然在紫宸殿或小书房歇下了。”
李戚然忙上前打了个千儿,算作见礼道:“娘娘说得是,陛下正是如此个道理,”顿稍许,未见姝梅,又忙上前问道:“闻说是姝梅姑姑早前便归了宫内,怎眼下不见其人其影与长公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