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不见,姝梅姑姑又在为皇长姐告罪了。
趁着皇兄们远走,云珏默默地将蝉翼纸交到了姝梅姑姑手里,与皇长姐错身而过,在她耳边极低极低地言道:“父皇罚长姐誊抄的道德经,都在这里了,五十稿,足数。”
从前云珏养在绯罗宫,与长公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是在父皇召集子女们考校课业之时远远地望一眼便匆匆而别,对姝梅姑姑更谈不上熟识。可对于这位以混不吝著称于宫内的长姐,云珏却有着自己的见解。
他这个皇姐,一向就不喜文课,只爱刀枪。可父皇偏爱长姐,实在不忍她偏废一门,宁肯动用天子之威也要压制住长姐的散漫性子。似今日这般好性儿装病,已然是给了皇姐缓和的余地。毕竟天子之怒若临身,祈颐宫上下性命难保。
是以皇姐就算是宁死不愿,却不能违抗圣意连累了整个祈颐宫,只得认命。
祈颐宫失了主子娘娘,旧年里唯有一个年齿不足的长公主,能压住什么事?云珏想着,有了这些写满了道德经文的蝉翼纸,他皇姐便可交差,不必日日顶着这皇族长公主的虚衔,受尽人冷眼苛责。
天下人与父皇都不肯给她全然的自由,彼时,云珏却有心将手中所能送给长姐的自由全数给她,让她这如风般散漫的女子活得恣意张扬,不必受任何拘束。
人都说皇长姐自幼丧母,容氏又远避帝京,无依无靠。这十三年,姝梅待她名为主仆,实乃为母女之分。云珏凝视窗外梅枝,暗想寒梅凌寒而愈盛,皇长姐疏阔天真的好性情,亏得了这位姝梅姑姑的苦心孤诣。
不过一面,却令他对这素未谋面的姝梅姑姑,有了个清晰的印象。
那双从来冷定沉稳的眼眸......再也看不见了......
血脉连心,已身在荒野之中的云渺,也一样在野外思念着她的幼弟,想着那双少年老成的眼眸里,永远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那里头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云渺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隔绝与皇城中一切人事的念想,往前行去。
纵马疾奔,血红长衣如云拂过地上开裂的树枝桠,云渺的马被一人小腿高低的树枝绊到,一时稳不住马蹄,于云渺急勒缰绳之际,打着响鼻将这位皇朝最尊贵的长公主甩了出去,长公主抱着头翻滚在满地树枝的尘土泥沙里,被树枝树叶糊了满脸的荆棘。
还好......武学师傅曾教过的防身功夫,还没有落下!
云渺庆幸于危难之际自己还想得起来如何抱头护体,身后如鸟儿一般飞旋的墨蓝色衣摆便如风而至,为首的一人衣着比其余人略浅一些,单脚站立在距离云渺最近的一根树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云渺道:“尔等且先闪避,本御要只身会一会这位以武学闻名于京都的长公主,索拿她回去复命!”
众将闻言,整齐划一地抱拳引退。
云渺望着这些人退去的步伐,单手支撑起自己摔落在地上的半边身子,抬首才喘息了一半,便见头顶上比自己高出一人余的那个神秘人头戴墨蓝色面纱,张弓便如同逐鹿一般瞄准自己的心门射去,云渺大喊狗贼,抱头鼠窜着出了这片密林。
“什么狗贼,本!”追上来那人瞧身量不过一十五岁年纪,比之云渺不过大出一二岁来,口中极不客气地道:“我乃是岚州女御!女御你知道吗!我很凶哒!”
云渺冷眸望了她一眼,起身便走。
“喂!你等等!”
流矢透背而过,来人轻功不下于脚步无声的颜卿,云渺敌不过她,二人追赶出一射之地,便被她如墨幽蓝的长羽箭穿胸而过,血透重衣。
云渺闷哼一声,折断自背后透出胸前的箭矢余木,继续朝前走。
“喂!”身后的人高声叫喊着:“那个人!钺泧长公主!长公主!”
听见有人唤她的封号,云渺方才转头,极其凶狠地朝方才山林间的方向吼出一句附带内力震动的余波:“我被锁于祈颐宫的每一日,就连年节宫中也无人想得起我,就连父皇......”想到父皇,云渺随身的包袱往里紧了紧,捏紧它的系带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地却对着身后喊道:“难为你看得起我,还肯让我背着这个皇族长公主的名号而死——”她想道:若是晋婉,想必恨不得自己死无全尸,面目越是血肉模糊,教人认不清脸才好。
此番离宫,想必以晋氏毒辣,必已然下九州通缉令,将自己定名为一个“逆子”“叛臣”,可是父皇的圣旨......
云渺紧了紧包袱,继续往前行去。
身后那人却穷追不舍,念及云渺受了重伤无法运气,无法使用轻功,便仗着自己的身手矫捷一步一个树枝桠地踩断了不少地上散落的枯枝,与云渺始终保持着大半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你这样走下去,失血过多,人是会死的。”
“我早就该死了!”云渺说道。
自从母亲生下我之后,从我母妃被定为罪人之后......我离宫宣旨之后......有晋婉一声令下,天下人不会认我是他们的长公主,而只知道,我是个罪人之身。
云渺的脚步愈发沉重,身后人趁机追道:“我虽接了王命要处死你,可是我如今改变主意了,”那人只说道:“我如今只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听不完你的故事,暂且还舍不得让你去死,而如果你一定要死,将来也必定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你是谁!”云渺身子里的余气渐渐支撑不住她继续走下去,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艰难,不免怒火上涌,对着身后那人便发作道。
“岚州女御!暮幽行!”那人如家常便饭一般,自报家门。
岚州女御......
暮幽行!
年十一岁便执掌一州,将培养北境岚州二十万死士的任务一肩独揽,无人能出其右的暮幽行!因岚从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为延请她入岚,岚王不惜设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军女御的官职,听调不听宣。
好一个纯粹果敢的奇女子!竟敢私放了我!
云渺自脏腑里憋出一声得意的暗笑,赞许她道:“你竟敢瞒着你家王君私放朝廷要犯,等岚王查到了你身上,怕不是立刻要你身首异处才好!”
“他才管不着我呢!”暮幽行一甩右手,将白眼翻上了天,站在树杈上翘着二郎腿舒服得眯起了眼:“我本交人!若将来交岚大战一触即发,我猜这面阔心窄的老匹夫必定不敢用我,若真有那一日,我或许还要求你的收留!”
“你当真会有这么一日吗!”云渺失笑道。
“你答应我,我便信。”暮幽行双手叉胸,跟在云渺三步之后挡着自己岚州死士们散发出来的真气,避免已虚弱至极的云渺复受到真气侵袭:“不过若来日刀兵相见,我必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已然纵了你一命,这条命,算是你欠我的!——”
说完这句话,暮幽行便跃上树梢,往林间来处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