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本着目于图卷的眸底光晕煌然一顿,瞧着双膝跪在地上的云漓,声音已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阿漓,你要走!”
云漓重重答曰:“是!”他复抬眸,盯紧帝王的眸心称是:“臣要走。”
“何时启程。”
“午后动身。”
“便在今日!”云珏忽地失了仪态,倏地自他榻前雪白的脚踏软毯上直立而起,摔了那如漆卷轴,卷轴碰在地砖上,叮叮咚咚了数声后,又敲响在墙面上,少时“咚”地一声猛响,便骨碌碌滚出外殿去了。
云珏不盯卷轴,只盯着云漓道:“谁给你的胆子,敢擅离职守!”
这话,近乎是一字一句咬牙迸出来的,云漓却未曾抬眸与他对视,仍旧垂目于地,平声静气地禀奏:“臣的职守,不在皇宫中,而在宴地!”
“你是宴州的少主,不是朕的旧友。”云珏声线里的颤抖愈发显著,连云洛虞都察觉出了不对,云漓偏不看他此刻的崩溃与动容,只仍旧坚定地道:“阿珏,你知我迟早要回去的,自三年前你初识我,便知我迟早要复归宴州的,不是吗?”
“朕是许了你归宴。”云珏苦笑如泣,那声调淡淡的,有几分将欲死去的哀伤,可他们彼此之间,究竟相隔了千山万水,是什么悄然变动过,又终于无声逝去了?
洛虞窥了天子愈发苍白的面容一眼,不忍心再瞧。
未帝初年,同春日。
九岁的云漓千里奔程,终于叩响了皇城外门,内城九门依着由外至内的次序,轮番洞开,只等着他一人而已,宴少主手握先帝遗诏,策马入京,为天子伴读。
史书上不过简短的寥寥数字,称云漓持诏入宫,为公子身。
同年秋,御苑射猎。
史载天子受惊,有一矢欲穿胸而过,而云珏躲闪不及,已是凶多吉少,时宴少主云漓策马而至,一根羽箭,将那支直冲云珏心口的箭矢,射偏了半寸。
唯有云珏知悉那一日,刺驾的箭矢偏在玉砖上,而太后身在其侧静冷观之,未曾发一言,甚而连追查刺客的令谕也不曾下达,便几句软话哄着云珏,将此事不了了之。
“天下人,谁又没有个难处呢?”太后冷冷笑道。
天子之身与刺客性命,他的母后选择了后者,缘由是刺客亦是天家之子民,而天子理当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贴心地去体味那所谓云氏子民的“难处”。
“陛下受惊,臣来迟一步。”云漓却仗着他已在宴州握有实权的强势,不理太后,面上的礼数做足,双膝给二人一跪,口中却只应着天子礼,三两步走上前去牵起云珏的手,拉起他失神的身子,便往林深细水畔跑去。
“云漓,你放手!”云珏跟着他奔跑一阵,终于甩脱了太后视线与她安插在天子身侧已有大半年的眼线们,却极大力地甩开了云漓的手,与他怒目而视。
“陛下不想要自由吗?”云漓将被甩的手负于腰际,望着溪水下澄澈的游鱼行踪,暗自低吟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看它们,比天子自在。”
云珏深眸一细,出手便打,直攻云漓咽喉。
“云漓,你放肆!”
云漓一把擒住了云珏的手腕,窃窃失笑道:“放肆又如何,我是宴州的少主,不是你帝王的仆从,陛下要如太后娘娘一般当奴婢使唤我,恕小臣万难从命,这便告辞,回我宴州去!”
云珏似从未见过如此洒脱之人,一时看呆了云漓。
“是否觉得,我是个洒脱至极的无赖!”云漓凑近了云珏耳边,轻声私语到末字,忽而放开了笑声朗朗,笑到最后险些笑岔了气,却看着天子愈发扭曲的面容,仰天说道:“阿珏,你真该出这宫墙,去见见天地远大,到届时,你方知悉你那母后为何至今仍不肯放权了!”
“今日冷箭,是她命人放的。”云珏只说道。
“是她令人做下的,又如何。”云漓索性撩起他海水蓝的袍子下摆,坐在临溪白石上,望溪水里随兴丢着小石子,用劲道:“难道天子至今手握皇权,有与母后一较之力?还是说,你能够摆脱你那位'帝师'云子奚的规束,即便你看穿了他的野心!”
云珏不解,他为何能如此从容地,道出这些久藏于自己内心讳莫如深的隐秘,这些如同阴暗至晦处爬行的蛊虫一般的寒毒,如同他自己娘胎里无解的弱症,缠绕于羸弱之身,将他自己这个将要为自己喊冤的无辜之人,缠束得喘不过气。
窒息般的死寂,便是云珏对他的回复。
“你这人,当真无趣!”云漓起身,丢下手中最后一颗石子,拍拍屁股后的土气,未留心那石子正中一尾游鱼的大头,将长鱼砸得晕眩不已,犹自顾心事地言道:“我指点你的迷津,尚未收束脩之礼,你反倒不领我给你的情,你这人如此无趣!”他说着,忽而凑近了云珏眼眉,呵出一口潮气:“如此无趣,简直令小爷窒息,我不顾你了!”此言落,云漓转身便走,只撂下一句:“小爷去也,御花园山高水远,陛下也不必寻我!”
云漓落在白石上的海蓝色衣带,被云珏轻手拾起,轻轻一拉,云漓便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复归到云珏眼前去了。
云漓见此,气鼓鼓凶道:“你耍赖,不是说好放小爷走了吗!”
云珏斯文败类似的,云淡风轻道:“君主一诺,比之千金重,少主君且请思量,我何时许过你轻离中州,违先帝遗旨?”
“你真是气人不浅!”宴少主云漓瘫坐在白石上,似对他没了法子。
“宴少主,也有奈何不得之人吗。”云珏眸中狡黠的流光闪烁无休,似一根原本实心的木头终于开了窍,笑得微有轻佻:“你既许我以真心,来日我许你一诺,别气我阿漓,我不欲见你不快。”
云漓闻言,“哐”地起身便道:“你是个皇帝,说话要记得算数!”
云珏沉吟道:“君主一言,比之于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