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西域战事的大朝会——没有太平公主想象的那般顺利。
纵然以魏元忠为首的群臣俯首劝谏,冯嘉宾泣血上告,李显依然无动于衷。武三思步步逼人,当庭逼问参与突骑施谈判的解琬:“盟约墨迹未干,突骑施便背盟东侵,这难道不能说明解大夫当年签订的盟约对突骑施优容太过,逼得他们起了反叛之心?”
解琬身为御史台长官,也是当年的使团副使,被武三思逼得退无可退:“倘若宗楚客不曾收受贿赂,主动言战,突骑施定会谨守臣道!”
“好啊!”大理寺的周利贞当即跳了出来,“现在你们眼见突骑施反迹败露,开始诬陷朝廷大臣了。圣上,如果不是郭元振、解琬、洛北这些人百般在朝中为突骑施担保,我大军怎会一入西域,便遭突袭?臣请调查突骑施使团与敌勾结之罪!”
冯嘉宾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逻辑气得差点七窍生烟:“臣从西域来,亲自审问过突骑施蕃酋苏禄,分明是宗楚客收受贿赂为阿史那忠节张目,在西域挑起战事。突骑施为自保出兵——”
“冯中丞!”宗楚客断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说是洛北率军夜袭苏禄军中,救了你的性命。那么审问苏禄时,他也应当在场了?”
“这是自然,只是洛将军可一个字都没有......”冯嘉宾知道他此话中必然有套,但奈何皇帝还在上面坐着,只得极力为自己和洛北辩解。
“我的冯中丞,你被人家骗了!”宗楚客再度打断了他的话,“洛北与突骑施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他要演一场戏骗你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宗楚客说罢,也不看冯嘉宾,一撩衣袍,转身跪倒在大殿上:“陛下,臣奏请立刻将郭元振与洛北这两个乱臣贼子一道槛送长安。另派左卫将军,播仙镇镇守使周以悌代为安西大都护,以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招抚突骑施,再战娑葛!”
魏元忠身为宰相,怎能眼睁睁看着宗楚客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旧部定罪,当即厉声道:“宗楚客,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颠倒黑白?”
“魏相公,”宗楚客手中有牌,丝毫不慌,转过来照样和魏元忠对顶:“你也当过兵部尚书,你不妨想想,洛北镇守于阗,离计舒河口远隔一个茫茫图伦碛,秋冬风雪,大漠茫茫,他是如何能突然出现在计舒河口,夜袭苏禄部的?”
魏元忠张了张口,想说这正是洛北的过人之处,昔年在鸣沙,他不也是这样打退了突厥的军队吗?
但这样的话不该由他这位洛北的前上司说。他环顾四周,自唐休璟以年高致仕以来,朝廷上下或已倒向武三思、或畏惧武三思权势,喏喏不敢言对,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接住他的目光,挺身而出,为洛北说句公道话!
裴伷先立在班末,神情里已经带了几分焦急,他知道自己不该出手,但就这样让他们扣一个通敌的帽子在洛北头上,此事就不可收场了!他前立一步,正要说话,却听见太子李重俊压低了声音:
“父皇,可否容儿臣说句话?”
李显不料这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儿子会突然开口:“你说。”
“儿臣蒙父皇恩典,前有洛将军充作太子冼马,与儿臣朝夕相处。”李重俊斟酌了再斟酌,才想出一套婉转的说辞:“以儿臣之见,既然洛将军以骑射闻名长安,那他奔袭千里,夜袭敌营,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宗楚客可不敢打断太子,只得俯首听太子说完话,他正要开口,李显却敲了敲椅子把手:“太子这话也有些道理。这样吧,既然三思和宗卿都不肯信任郭元振和洛北,那就把他们召回长安来查问实情,派周以悌和阿史那献去和突骑施打仗好了。”
“陛下,不可啊!”魏元忠当即高呼不可,跪倒在李显面前:“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如今娑葛带兵肆虐西域,唯有洛北一支孤军还游离在外,也唯有他还能与娑葛一战。若把他和郭元振都召回,西域必将成为突骑施人肆意妄为的牧场。还请陛下顾念我安西都护府数万军民,不要陷他们于战火。”
武三思听笑了,他半抱着手臂,半是威胁,半是嘲讽地道:“那在魏相公看来,满朝武将除了他洛北之外,就没有能安定西域的人了?”
魏元忠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说唯有洛北能与娑葛一战的意思是什么?”武三思咄咄逼人,不肯放弃追问。
解琬见魏元忠神情为难,顾不得自己也深陷其中,跳出来接话:“殿下,周以悌目前还在图伦碛以南的播仙镇,等他征发军队,再从北庭调军,西域局势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武三思冷然一笑:“好啊,解大夫,你相信洛北可以数日之内率军穿越图伦碛,正巧出现在计舒河口,又正巧救下了冯中丞,却不肯相信周以悌也可以这样做?!”
这是句狠毒的诛心之论。解琬听得如同一声炸雷响在耳边,他知道,今日这关于西域的议论已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武三思就是要靠一个“突骑施”把朝中所有不服从的力量一网打尽。
天崩在即,解琬勉励自己沉静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殿下说得对,我确实怀疑周以悌,你们不要忘了,当时第一个奏称突骑施娑葛叛乱情状的便是这个周以悌。既然殿下和宗卿言之凿凿,说是洛北与突骑施勾结,我也可以说,是周以悌与阿史那忠节勾结,挑起战事,意在挑起边患,以肥己利。如今派他去平突骑施,微臣自然要怀疑他是否会养寇自重!”
魏元忠立刻接言:“臣也怀疑!”
这是撕破脸,逼着李显给个决断了。朝堂上一时之间陷入寂静,众人都望着李显,等待这位帝王开口。
在众臣之中,裴伷先的目光更悠远一层,他想看清楚帘后的韦皇后脸上的神情,想知道她是否会依太平公主所说,出言攻击武三思。
让裴伷先失望的是,韦皇后一言不发,只是端坐在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