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也在落雪。
比起西域千里冬雪,朔风如刀,长安城的雪便显得富贵祥和得多。轻软的雪花打着旋地从屋檐落在庭中,成为了院中达官贵人们的一道新的诗题。
参加的文会多了,王翰已练出一手一蹴而就的本事,他挥笔在纸上写下四句八行诗,双手将卷纸递到此次文会的主人褚沅面前,才抬头打量场中众人:
宋之问已得了三句,还差一句便要写完,此刻正在斟酌。宗楚客还在拿笔头搔头,自顾自地苦思冥想……其他的达官贵人、清流才子们,也多的是还在埋头写作的。
崔湜做完了诗,抬手招呼褚沅,待到她未走近时,便轻轻一笑,把文卷单手抛了过去:“褚郡君,我求你个事情,之后郡君品评文辞的时候,手下留情,别把我排在宗相的后头了,我都输给宗相三桌酒席了。”
褚沅没有如崔湜所愿的般地被这纷飞的文稿纸折腾得举止失措,她瞄准了时机,当即抬腕接住那一叠诗稿,一张芙蓉粉面上依旧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崔侍郎言重了,婢子主持文会,自当秉公处置。”
“褚郡君,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崔湜拉高了语调,声似哀求。但这是正话反说,崔湜是兵部侍郎,宗楚客是兵部尚书,也是崔湜的顶头上司,崔湜是有意要褚沅给他一点谄媚上司的机会。
宗楚客正在写诗,闻言笑着骂了他一句:“还是高门大户,世家子弟,几桌酒席,竟让你心疼成这样。”
场中众人哄笑一阵,崔湜也不在意,一张俊朗的脸上带着悠然自得的笑意,端起桌上一杯烧酒,仰头喝尽了:“好酒,好酒。”
王翰望着场中众人欢笑,心底是一片悲凉,西域突骑施的娑葛叛乱,兵发四镇,宗楚客等举荐去取代郭元振的牛师奖兵败被杀,御史中丞冯嘉宾不知生死,御史吕守素被俘……眼见西域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兵部的两位主官却都在这里吟诗作赋!
他满腔愤恨不知如何表达,场中的吹吹捧捧在他耳边是那样刺耳,直到有人喊了一句:
“王公子……”
众人纷纷回过头来,把目光望着他。她不明所以地起了身,看着褚沅飘然走到他身边,将一匹彩缎放在他手上:“在场诸公都议过了,你这首诗可为本会第一。”
他那首诗吗?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诗稿:
“彤云水墨写难工,四野苍茫一望中。三麦正欣沾臈雪,千林先与战东风。
昏昏淡月惊枝鹊,漠漠飞沙失塞鸿。乘兴有时佳客过,莫教相对酒樽空。”
他总算找回了些神智,挤出一位风流才子应有的潇洒笑意,向褚沅拱手道礼:“褚郡君抬爱,诸公谬赞,王某愧不敢当。”
“名声狂傲的王公子也学会阿谀谄媚来了。”新近被召回京的中书舍人,也是武周朝的状元张说端着一杯酒向他走了过来,“当罚一杯!”
“好说!好说。”王翰借着这机会一饮而尽,却在抬头时,看到褚沅打了个无声的手势,示意他留意那匹彩缎。
宴饮结束后,长安城里也快到宵禁的时间,王翰坐上自家派来的马车,才敢伸手往彩缎中摸了摸——果然被他摸到一张字条:
“请公子将永平坊中王家商铺留出一间雅间,今夜子时三刻,当有贵客从偏门至。”
永平坊中的王家商铺与洛河外的那座极相似,都是独供达官贵人消遣娱乐、买些奇珍异宝的清幽场所,王翰伸手点了点“贵人”二字,心道,如褚沅这般随上官婉儿执掌制诰的人都说是贵人的……恐怕定是朝中的一流显贵。
子时二刻,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王翰命自家仆役奴婢打开偏门,自己亲自披了件厚皮衣站在门外等,不消半刻的功夫,一驾朴素大方的马车停在外间。
褚沅一身青缎锦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裘披袄,率先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褚郡君。”王翰向她低头道礼,想要张望马车中是什么人物,却见褚沅挥一挥手,示意他不要抬头,转身将一位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从车上扶了下来。
那妇人下得马车,四处打量了一番其中布局,才抬手示意王翰不必拘礼:“王公子的这个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倒胜在干净整洁。”
她的目光一望过来,王翰立刻把身子摆得更低了些:“多谢公主殿下夸奖。”心里却在暗暗地责怪褚沅:
早知来的是太平公主,他定要家人仆役拿出那些织金的锦缎来铺地!
褚沅扶着太平公主转进了门中,在雅间中寻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王翰正要闭门,却被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挡了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