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毕竟不是陆地上的话本,话本里君王为美人发动战争,对生灵涂炭的惨烈一笔带过,或着重渲染君王的昏庸与美人的美,或着重渲染君王的深情与美人的美,但现实里,谁要做了那个战争因其而起,山河为之破碎的“美人”,真的很容易终生心理阴影。
比话本里稍微好点的大概是,话本里美人会为君王的昏庸背锅,以命赎罪,但先知不会。
美貌有价值,但价值太低,而先知太有价值,价值决定先知不需要背任何锅,更不需要以命赎罪。
*
小国的民啊,若你有先知,你的国就要遭难了。
古老的谚语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离荞面前,雨师国与海国在鱼国的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征鱼国的土地上征鱼国的人民做苦役修筑工事,充作炮灰,征鱼国的粮食充作军粮。
而鱼国只能绝望的等待他们分出胜负,即便都城之中已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听说你没吃饭?”
嘴角满是燎泡的君王踏入殿内,三十几岁的人看着跟五十几岁似的。
四肢有铁链,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深刻伤疤的豆蔻少女看着君王,褐色的眼眸中倒映的君王赫然是一副枯骨。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鱼王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食盒中是两块面饼、一碗蔬菜、一碗肉汤。
在城中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的如今,这简直君王级待遇,更准确点说,是超君王级待遇,鱼王自己吃的都没这么丰盛。
“你得活着,你活着,不论谁胜谁负,鱼国都能活,你死了,胜者发现自己牺牲无数精兵,只得到一具尸体,必将宣泄怒火于鱼国。”
离荞露出讽刺的笑容。“在我自尽时,你不救我,便不会有今日。”
若她那日及时死了,如今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鱼王道:“你为什么觉得你死了,鱼国就不会有事?”
“劳师远征不烧钱吗?”离荞道。“大军开拔后收到我死的消息,与第一次收到我的消息时我已死,后续是不一样的。”
“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你的野心。”离荞瞪着鱼王。“雨师与海国的军队同时抵达,这是巧合吗?”
鱼王摇头。“不是,鱼国是貊国的附庸,貊国守不住你,便想利用你让雨师国与海国提前打起来,消耗它俩的国力。”
至于谁赢,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两个强大的邻居互相放血与毁灭。
离荞道:“我不相信你在这其中是无辜者,貊国守不住,你完全可以从雨师国与海国中做出选择,换一个宗主,但你选择最惨烈的方式,貊国许诺了你什么?”
鱼王莞尔。“这是你看到的,还是你猜到的?我猜是前者,你出身太差,接受的教育太少,不可能有这样的眼光。看起来,我如愿了,鱼国将在这场战争中获利,更上一层楼。”
“大王看不到城中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吗?哦,你是大王,大王的子嗣不会被下锅,大王亲人的骨头不会被当柴烧。”
说到最后,离荞脸上尽是讥讽与仇恨。
明明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但为了眼前人的野心,鱼国走到了这一步。
她认识的人,她不认识的人,她爱的人,她不爱的人,爱她的人,不爱她的人....所有人都在这场无妄的灾难中坠入地狱。
鱼王道:“太聪明有时也不是好事。”
离荞呸的一口口水吐在鱼王脸上。“大王敢杀我吗?”
鱼王无言的抬袖擦脸上的唾沫。
离荞笑道:“大王不敢杀我,我若死了,雨师国与海国会将大王与鱼国所有王族挫骨扬灰。”
鱼王道:“弱国无尊严,我想让鱼国更强大,这有什么错?你根本不理解鱼国做为附庸弱国的屈辱。”
离荞嗤道:“是鱼国的屈辱还是大王的屈辱?若是大王的,我还真不理解,若是鱼国的,我也无法理解。被上位者侮辱践踏这不是生活中很寻常的事吗?大王却为此设计这一切,实是心胸狭隘。”
鱼王摇头叹息。“你虽是先知,但你没有尊严。”
离荞理所当然道:“尊严值几个钱?能吃还是能喝?”
“夏虫不可语冰。”鱼王将竹箸塞到离荞手里。“不论你有多恨我,都要明白,事已至此,最后的胜利者必须带一个活先知回去,你应该不想让整个鱼国为你陪葬。”
离荞憋屈的拿起竹箸扒饭。
鱼王看着离荞吃了一半才起身离开。
鱼王一走,离荞便想扔掉碗筷,但犹豫片刻,还是痛苦的继续扒饭。
阿母,你就不应该生下我,就算生下我也不应该让我活下来。
*
十二年前。
鱼国城墙内贫民棚屋区。
“呜呜呜....”
眼睛蒙着因为肮脏而变成灰色的布条的两岁女童哭着跑回一间低矮狭窄的棚屋里。
虽然年幼,但比之贫民区同龄幼崽口齿流利异常的女童抓着大人表达着自己的心情:“阿母,我去找小黑玩,但他们说小黑掉水里淹死了。”
正在煮饭的女人闻言道:“我已经听说了,幸好你没去水边玩,离荞别难过了,哭坏了,阿母也要失去你了。”
只是死个崽而已,贫民区这里幼崽夭折率居高不下,超过九成的幼崽无法活到长大。
离荞还是太小了,等她再大些就会习惯了。
女童噎了下:“我看到小黑掉进了水里。”
女人愣了下。“几时看到的?”
“四天前。”
小黑是昨天掉水里淹死的,女人问:“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
女童对着手指道:“没有,你不是不让我告诉别人,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吗?”
“那我有没有教你,不能对阿母撒谎?”
“我没说,我只是让小黑不要靠近水边。”
女人:“....你怎么说的,重复给我听一听。”
“我说小黑,你不要往水边跑,掉水里会死的。”
女人想了想,这听起来就像很正常的危险告诫,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女童取下布条,黑色眼眸中倒映的女人比实际外表老三四十岁。
女人:“....”这次不错,不是枯骨,比现在老至少三四十岁,自己居然还能再活三四十年,不错,贫民区就没几个人能活过三十岁。
女童问:“阿母,明明我告诉小黑不要靠近水边,他却还是死了?我看到的难道一定会发生吗?”
女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做为一个没读过任何书的底层女人,她并不知道先知的历史,只能从街头巷尾的传奇故事里了解到,先知是大国的祥瑞,却是小国的灾祸。
“可以。”女人不确定的回答。“据说大国的先知会预测天灾,让人们提早做准备,既然能如此,说明先知看到的,并非不能改。”
“可小黑死了。”
“那说明并非所有事都能改变,有的能改变有的不能。”
“那什么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
“那得你自己判断,我又看不到你所看到的,无法替你判断。”
有道理,女童被说服了,又问:“阿母,为什么我要一直蒙着眼睛装瞎?看不见太难受了,一不小心就会撞到东西,还经常被人欺负,”
女人道:“等阿母攒够钱,咱们去上国,到时你就不用装瞎子了,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那要多久?”
因为太过贫穷也没有手艺,更没有田土,只能靠做短工赚钱,收益只够糊口的女人:“....阿母努力。”
“那我可以告诉大家会很久不下雨吗?”
“很久不下雨?”
“我看到以后会有很久不下雨。”
女人想了想,道:“你不能告诉别人,我会想办法告诉别人。”
但多少人信她就没办法了,就算不信,问题应该也不大,离荞看到的未来是毫无规律的,可能明天发生也可能是很久以后,说不定她说了,信了的人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