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开始长久地下雨,雨丝连绵如网。月亮苍白,云层被泡得浮肿,夜幕中所能显现的恒星与卫星,都熄灭在一片黢黑的浪潮中,将要溺死。
九点半,雨势转大。
兼职结束的齐乐落汤鸡一样回来,立刻冲进浴室冲澡。
中央空调开着抽湿模式,室内干燥、气温适宜,荷拉古尔也很安静,也许是在看漫画连载,连呼吸声都轻轻的。原本齐乐应该蹬掉拖鞋、爬进被窝,在第二天来临前的几个钟头里复习一会儿炼金化学,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忽然很轻地响起来,像在耳廓边挠了一下。
“要出门么,”荷拉古尔把自己的脑袋从两片白蕾丝床帘里奋力顶出来,细软的金发乱七八糟黏在脸上,打量齐乐,“很晚了,你也已经洗过澡了。”
齐乐站在门边,身上原本换好的睡衣又给换下来了,图省事,套了T恤和长裤,一只手里抓着伞和外套,另一只手里也拿着东西,但看不清。
“要我顺路帮你带宵夜么?”齐乐问。
“不要。你去找谁?能让你连期中考核都不复习了。”荷拉古尔不太高兴,在柔软的蚕丝被上滚来滚去,“你要和谁去派对——那个发育不良的粉发女?你最近每周四都要抽出时间和他们去赌博。”
“别那么说钟灵,亚洲女生个子没那么高很正常啦。况且那不是赌博,法尔科纳没真问我们要过钱。我只是去送个东西,很快回来。”齐乐说。
要是每次都愿赌服输地给钱,她早就债台高筑了。虽然说就算没赌钱,齐乐如今也是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光蛋,每天都在为还信用卡努力洗盘子。
“感觉你的朋友越来越多了。”
在齐乐带上门前,荷拉古尔突然冷冷地说。
齐乐下意识地想要说,也不算是朋友。因为除了在麻将社碰头,他们甚至没在校园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上遇见过对方哪怕一次,可是仔细想想,每次相处时露出的笑容也并不是违心的。
她说不出什么话来,走进漆黑的雨中。
齐乐一手撑伞,单手给诺诺发消息,说我到2区楼下了。她上回给诺诺发消息,要把那张处理好的素描送给她,那条消息孤零零地在消息框里挂了几天,在她洗完澡的几分钟后,诺诺回复了一个定位。
是她的宿舍。
齐乐跑进2区宿舍的廊下躲雨,收伞,抖抖上边的雨珠,忽然在浓稠的黑夜中看到一抹火红,她眯起眼努力看,眼球被晃眼的灯光刺痛,轮廓逐渐显现——那是一辆开着大灯的敞篷车,车身鲜红。
夜幕如同一片吸饱黑墨水的海绵,滚珠似的雨把一切都淋得褪色,火红的色彩在雨中洇染。
虽然她在卡塞尔学院的奢华中也沉淀许久,但对奢侈品、豪车仍旧很脸盲。齐乐想着这个标识是什么车来着?兰博基尼,还是劳斯莱斯?在她出神的功夫里,豪车在她的面前陡然停下,呕吐出一摊潮湿的车尾气,然后从那打开的敞篷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一条殷红的、湿漉漉的缎带紧贴着皮肤,痕迹迤逦,如同一道艳丽的血痕。
那只手对她挥了挥。齐乐知道这是诺诺,大概也只有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红发巫女才会在雨夜开着敞篷跑车在校园里游行。
诺诺的头发和裙子全被淋湿,但神情看起来很愉快。
齐乐小跑过去,小心地把伞也挡在诺诺的头顶。她看着齐乐抱在怀里的素描,“不是说不在生日送我么?”
齐乐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今天是诺诺生日,感到有点羞愧,原本她是想要问问诺诺生日,但因为临近的期中考核,于是一直耽搁了。素描原本的进度也应该更快一点,但荷拉古尔总缠着齐乐教她画画,好给自己的棉花娃娃们设计小衣服,所以进度一拖再拖,成了一摊烂账,“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
雨雾弥漫。她们对视,看见彼此被沾湿的睫毛。
齐乐在心里盘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资产。
诺诺说,“我要去芝加哥。”
齐乐问,“去旅行么?”
诺诺舔掉唇角的雨水。
“不,我要去天文馆。就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她像个突发奇想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
也许穷人不会有疯狂且冲动的瞬间,反正齐乐从没有过那么疯狂的想法,她从来是个想象力乏善可陈的女孩儿:不会看日出日落,不会凌晨吃火锅,不会在暴雨里开敞篷车。因为第二天要上课或打工,因为没有钱没有车,因为衣服很少湿掉会很麻烦。
她连生日礼物也要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绞尽脑汁地送出一样俗物。
齐乐说,“换一个吧。”
诺诺想了想,“陪我等雨停吧。”
齐乐点点头,诺诺举起手臂欢呼一声,熄灭发动机,蹬掉高跟鞋拎在手上,踩住车窗翻出车来,然后猫似的、轻盈地落在地上,白皙的足弓上溅满泥点子。
那张被装裱好的素描画被诺诺抽走,端详片刻,扔进后备箱。
“走吧!”
“去哪里?”
“不知道啊,就是一圈一圈地走,直到雨停或者我想停下来。”
说完,诺诺自顾自地向前走,把自己的高跟鞋和敞篷车都扔在了暴雨中,也并不回头,好像很笃信或者说不在意齐乐会不会跟上来。
齐乐思考了片刻学校会不会派人来把占道跑车拉走的问题,回过神来时诺诺已走出去一段路,她跑着跟上去,追上她,给她打伞,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地走在一起。
在齐乐来之前,诺诺应该已经淋了很久的雨了,暗红色的长发完全湿透,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脖颈,发丝吸饱了雨水,水珠止不住地往下淌,将面颊与颈部洗得干净、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