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下坡,温声被推出很远,她抽出50元的纸币又蹬蹬蹬飞快跑上来,短发都乱了,也不顾那阿姨挣扎,哗啦一下就戳进她的口袋里,然后抱紧热狗盒往另一条方向的坡跑去,软乎乎的声音随着细风向后扬:“再次谢谢阿姨啦!有机会我会常来的!”
老板错愕间,那抹娇憨又格外孩子气的葱绿色身影就马上消失在了路口,她摇头一声叹笑,“这孩子……”
到海湾时,日落橘紫色的余晖在海面泱泱漫开,那是一处细细弯弯的半月牙状沙滩,两头隐隐有几人在走动拍照,沙子被日光晒透,脱了鞋光脚踩上去还能感受到它们湿绵的热意。
风飘飘,裙子跟着荡悠,温声提起裙尾,随意找到一处离海边很近的礁石坐了下去,没过几分钟,脸颊和腿弯就被蚊虫叮出好几颗红肿,白皙的皮肤被风吹得薄薄一片。
她也不在意,忍着刺痒,像开钻石宝盒一样小心翼翼揭开那盒热狗,还冒着热气,混着淡淡的铁板香,阿姨人很好,给她多加了肉肠和煎蛋,糯糯的煎香复原了江城常去的那家生煎店的味道,无法抑制地,那些过往的记忆又立马涌上。
温声抬头,视线平静略过海面,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任由头顶的海鸥盘旋,一个人坐在海边开始安静地吃起来。
啪!
怀里的包被挤掉在沙地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有相机房卡钱包,有早就空瓶的透明糖罐,打火机,还有之前用过的小水果刀。
以及一只手表。
温声的目光冷不丁触到那只表,嘴里的热狗乍然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如果那晚她没有戴它,如果他没有上山,如果她只是坐几年牢,如果她现在刚好服刑出来……
如果他还健康活着……
如果一切都能回到那个她在车里偷偷亲他的夜晚。
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又如何?
这种假设她想过无数遍。是抵触,也是恐惧,从那天之后这只表她就再也没有戴过。
温声抹开上面的细沙,将表带轻轻扣回手腕。
人的自暴自弃是一瞬间的事,她曾经以为那些自杀的人一定是遭遇过心理的大起大伏才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但不是,当生活照常周旋,当日月依旧轮回,结束生不过是和生命突然到来时一样的寻常。
说她没出息也好,说她活成笑话也好,说她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自我作贱也好。
这一次,她不想再挣扎活着了。
就算被全世界打上懦弱卑微的标签,她也认了,因为在没有他的每一天里,她确实无法再好好活不下。那跟着他离开,也就同样没有理由。
温声继续小口咬着热狗,手机里除了这两天申请战地记者被毙的邮件信息,剩下的就全是沈百合的炮轰短信和电话:
“什么意思啊!?小八仙我照顾不过来你别给我!!!”
“你回我电话!!!我操!人呢??”
“我警告你温声!!你TM但凡再做傻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刚回国你就这么折腾我是吧???”
……
那条消息被刚才在秀场的那位女生一打断,她忘记定时了。
温声狠下心刚要退出界面,又看到置顶早就注销的灰色账号,深深呼吸,破罐子破摔又带着认命一样的心如死灰,抖着手给他去了一条消息——
“如果舍不得我,那就现在出现,我等你十分钟。”
否则,只能在地下见了。
想当然,这条消息再次石沉大海。
温声晃了晃被海风吹得麻木的脑袋,打开手机里快要看完的电影,三个多小时的时长,画面停在Jack紧紧抱着Rose,两人严丝合缝地挤在窄小冰冷的船头,倒倾的船身正飞速陷进深海里。
又是她看了几十遍的Titanic。
太阳正贴着太平洋的海岸线悄然落尽,天空被淡蓝、橘紫、玫瑰粉的晚霞层层叠叠晕染过,远一些的岸边有人收起摄影杆打算走人。
热狗还剩半盒,温声有些吃不下了,但还在努力往嘴里塞,注意着屏幕上的时间,Jack两手艰难撑在木板上,脸上血色尽失,他在用尽全力对Rose说最后那些誓言,鼻息僵冷苍白,眼角却动情湿润,手机音量并不大,四处的浪声轻轻叩击着岸边,和电影里的海水声一时对上。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多么绝望……”他每说一句,温声就跟着他小声念,眼睛被海风吹得干涩发红,“千万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温声。
身后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冷息骤然逼近,千钧重负般寸寸压向她,带着某种疯狂和执念,一刹那间,那凉意像平地忽起的风波,只等天崩地裂的那一刻重重轰开。
风声离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沉。
温声的指尖莫名颤了下,心口也痉挛似得一抽搐,后颈有汗渗出,却没转身,她从下午开始脑子就变得很混钝,只当是崖口刮下的凉风。站起身,慢步走近海边,日落下坠,电影即将结尾。
十分钟早就过了。
遥远的海平线在她眼前变成一条死气沉沉的鱼线,她是即将溺水的活人,是被鱼线已经吊住的死鱼。
冰丝一样的海水不断冲过脚腕,腿弯,一下带走她满身的热气,温声仰头注意着雾气从海面飘起来,光线朦朦胧胧。
身边突兀地站着一人,出现的凌厉又悄无声息,身影颀长高大,完全能罩住她,他靠近后,那丝她最熟悉的木质海盐味也随之靠近,干净又清冽,像再寻常不过的曾经的一天。
温声很自然地偏过头,很自然地看着他,同样,很自然地喊他,眼睛被天际柔和的余晖染亮,嘴角的笑很轻甜:“路泊汀!晚霞和海都好漂亮喔,太阳落山啦!”
说完就重新回过身,继续朝前面的深海走。
那人还大口喘着气,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不久前还在朝希望狂奔,发抖的手还握着显示她定位的手机,意识到再慢一步就会失去她一辈子,通红的眼里顿时淬着湿火,还有一种失控,失而复得后狂乱的失控,他紧紧盯着她,喊不出一个字,浑身气息充满濒临垮塌的颤栗。
差一点,他就来晚了
思绪摇摇欲坠间——
刚才不是幻觉……
温声倏然反应过来,犹如晴天霹雳,她的身体先一步僵住,一双大眼睛慢慢睁大,瞳孔一瞬间收缩,看着前面,全身一动不动,甚至不敢眨眼。
她怕自己一动,那个人就会随时消失。
可是泪腺不受控地好似被人猛地扯开,顷刻,她的眼眶一下模糊,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用极轻极轻的气音,从唇间挤出来:“你……”
你……
……
一双泪眸死死盯住平静又汹涌的海面,害怕这是寻死前出现的臆想,她不敢回过头看他……
路泊汀听到她钝重的心跳声,每一声砰叫换成他胸腔的撕痛。
“温嗯温,声嗯声,全世界最有人情味的小女孩……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让我担心呢?”
隔着风,隔着浪,他的磁声喑哑,生涩,带着极力强忍的颤意,连凌乱的呼吸都在绷紧,冰凉的手悄然握上她同样抖着的右手,然后温声就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他抵到唇边亲了亲,那个动作特别温柔,特别执拗。
世界有一幕在他极致克制又疼惜的眼神中静了下来,他有些哽咽的声音轻得她快要听不清:“宝宝,我来接你回家了。”
一直压抑的眼泪同时发烫地掉到她的手背上。
温声的鼻尖瞬间发热,发胀,更有一股酸苦的涩意顶上来堵住她的喉腔,她的呼吸越来越浅,更不敢看他了,嘴唇不知不觉就紧紧咬住,眼泪吊在眼眶里硬撑着就是不掉下来。
那枚颈间的戒指被他重新套入她的无名指。
“对不起宝宝,我来晚了……”
思念疯狂,终于再也无法抑制,路泊汀一把将她搂抱进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头,脸埋入她颈侧,有濡烫的湿液像钉子刺进她皮肤,微弯下腰,拥抱的姿势像是对她在祈求,“我…这么久……让你一个人……对不起……是我不够好……我很想你宝宝……很想很想……”
他开口带着浓浓的哭腔,好几次都说不下去,只能含着发哽的失音去叫她的名字。
自从记起的那一天,每一天都很想很想,只要闭上眼,只要脑海里出现她,那种刺心痛骨的想念在黑暗中就会立即吞噬他。
这个怀抱是热的,是他的气息,是她最熟悉的力道,再也不是一次次从梦里惊醒时的冰冷。
像终于有了实感,温声僵着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一点软下来。
“你浑蛋路泊汀!!”
不知什么时候,温声早就哭得满脸潮红,哭得无声,拽住他的衬衫衣角,死命拽在手里不放,又空出一只手去推打他的肩膀,不断打,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呜呜的鼻音还在不断抽气,一边吸鼻子,眼泪花吧嗒吧嗒往下掉,像要吼出所有绝望和害怕,大声哭着骂他:
“丢下我这么久!!欺负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都还没找你算清账!!!你凭什么消失这么久!!!我找不到你怎么办!!!你说不见就不见!我怎么找得到!!”
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就会自动变成小孩。
温声哭得委屈又愤怒,哭到发抖,手脚发软的乱打,到最后整个人哭干所有力气,直到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
路泊汀任由她打,没躲也没拦,将她拦腰抱起来,她立马搂紧他的脖子将脸贴向胸口,就像一只终于找到窝的小动物,软成一滩,在他怀里只剩断了句的呜咽,一遍遍重复:“你知不知道只剩我一个人……世界这么大……我再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那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路泊汀将她抱的很紧很紧,大手抚着她的背,眼角有泪滚下,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看她,凑近,轻轻吹她额头的碎发,又低头去亲她的眼泪,红红的鼻尖,还有一直委屈咬紧的嘴唇。
对上她的湿眼,他的眼睛也很红很红,但还在勾着唇笑:“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发誓。”
“宝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