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远处游荡着紫灰色的云雾,吞噬着落日的余晖。
古籍里记载“有蛇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只是眼下,这硕大的怪物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六脚被打得还剩一只,四翅折了两翼,那肥遗蛇徒劳地对着那人狠狠甩尾,一阵疾风卷起尘沙,拼死扇动最后的翅膀,想要寻得逃脱的机会。
那人仿佛十分欣赏猎物临死前最后的挣扎,待那巨兽飞到半空之时,手中石簪化作万千箭矢,往那蛇身刺去,密密匝匝。
那巨蛇堪堪定在半空,旋即无数血注自伤口喷涌而出,蛇身爆裂,化成无数碎沫,自空中下坠,远看仿佛下了一场血雨。肥遗死,大旱退,天空降下久违的雨水,雨中却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肥遗的血混着雨水蔓延,满山皆为血水所染,泛着久久不散的妖诡之气。
我执伞远远观望,人间被笼罩在雨幕中,血雨染红稠白的伞面。那人在山头迎风而立,仰头承接血雨的洗礼,似是感知到我眺望的目光,他扭头望向我的方向,雨丝绵密冰凉,隔着重重雨幕,什么都看不真切。
我在人间游走许久,楚回总时不时地会出现。我在人海中穿行,总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在身后追寻,某天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久久凝视。
山一程,水一程,我路过人间很多地方,西湖流水,江南飞花,塞北大雪,大漠驼铃,心已如旷野,烧得轰轰烈烈。苍生不管时间如何流逝,皇帝今年又轮到哪家,好像只要能活着,能安安稳稳地活着,管你各路神仙帝王将相如何变化,只要不殃及平凡的生计,那便也是无常中的有常。
天涯明月,舍我一身月华,与月为伴,我在浪迹途中回到了当初的那座小镇。几百年光阴流逝,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想来熟悉的面目早已作了土,坍圮了多少高墙散落了多少绿瓦,唯有山林间的古树愈见苍幽。
此夜中秋团圆夜,镇上游神又游。龙神的轿撵被八个大汉抬起,香烛冉冉,有神童与道公随于轿旁,一路分撒符咒彩帛,最前排有彩旗引路,轿后跟着游灯的队伍,龙灯凤灯仙鹤灯鲤鱼灯……各色各异,一夜鱼龙舞。
唢呐声二胡曲纷乱不息,热热闹闹,断了弦少了哨片也不肯停。舞龙舞狮,变脸杂耍,满街满巷都可见人头攒动。远处岸边亦挤满了点灯的人群,孔明灯冉冉升起,灯火倒映在人们的眼中,祈求高居九天的神明能聆听凡尘心愿。
水上一片莲灯飘来,无根无依,便随水而流,我顺手捞起一盏莲灯,只见莲瓣间藏着一卷小纸条,展开来看,写的是苏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两句。字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处见过,只是同有大梦方觉晓之感。我将纸条收入袖中,先去那一片莲灯早已飘远,我把那盏莲灯放入水中,它自盈盈随水而去,不带一丝留恋,共着孤独的月色漂流,或沉或浮,总有最后的归宿。
游行的队伍远去,我跟在最后,一同进了那座龙神庙中。殿中布景竟与梦中分毫不差,九重莲花塔上的香火比往日更盛,院中凤凰木已无花,落了一地苍翠,殿中华光万千,神像容貌济慈,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端坐于莲台俯瞰众生。多少痴人,跪地膜拜,为求心之所愿所求所爱。
人间太平,天地无摧,哪怕信徒渐少,亦是神明之幸。
身旁有人不停看我,或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索性离开了这里。
顺着早已变了样的小路一直沿街道走,街角的点心店不知道还是不是百年前的那一家,已由一个小铺子做强做大到如今的三间店面,一间做糕点,一间做面食类,还有一间留着做了库房。今日中秋,月饼最为抢手,第一炉早已卖空,我只好在一旁买了些旧式糕点解馋,边尝边等下一轮的制作。
咬一口那老婆饼,油酥起得太晚,不够松脆,但好在馅料调得不错,入口也是甜香只是可惜与百年前的手艺不可相比。
远处的戏台唱了一出又一出,锁麟囊一段唱词常听常新。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总有人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芜,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戏台上的人倒也是懂应景,中秋团圆夜便又跳到了最后一出,唱它个苦尽甘来的圆满结局。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